第21章 评价(1 / 1)

贵妃不见张氏,可能是忙于伺候圣驾,也可能惦记着旧仇,存心给张氏个教训——谅来四公主病得不重,这狼来了的故事用得太多便不好使了。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迁怒在小孩子身上。

玥容不知张氏为人,她只知小公主若真有不测,自己定会抱憾终身,便微微蹙了秀眉,说道:“皇后娘娘刚服完药已经歇下了,你进去叨扰也是无益,这样吧,我让张小泉带你到御药房去。”

太医们虽说也要过年,可宫里还有几位主子呢,总得留下些当值的,至于钮祜禄氏这里值班的太医,玥容并不打算动用,并非命有贵贱,而是规矩如此,张氏不能僭越了皇后去,倘被人得知,她们母女亦讨不着好。

张氏千恩万谢,急忙要给玥容叩头,又含悲忍泪道:“妾身听说留守的两位太医并不擅治小儿科,不知能否再求娘娘个恩典,把顾太医找来……”

顾太医最擅治小儿惊风之症,以前四公主的脉象也都是由他照看的,只是老大人毕竟年事已高,又惦记着阖家团圆,今儿一早就向皇帝告了假回家去了。

玥容有些踌躇,要出宫门,就非得用到对牌不可,可张氏一个庶妃哪有这资格?唯有自己替她出面。

玥容不想担这干系,本待说等其他太医先瞧过了,若确定没法治,再去叫顾太医,可转念一想,如若四公主真个病况危急,一来一回岂不耽误工夫?

望着张氏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玥容到底说不出绝情的话,只得让玉烟去取自己的对牌来,又嘱咐多带几封银子,“老大人出宫一趟不易,好好的耽搁人家过年,这点银子权作补偿罢,记得态度客气些,别冒犯人家。”

张氏这会儿感动得五体投地,哆嗦着嘴唇,说不出半句言语,唯有接了对牌,匆匆跟着玉烟过去。

剩下玉墨搀扶着玥容,“娘娘是想给贵妃再捏个错处么?”

她不肯帮的人,玥容却救下了,无疑会在老康心里又记上一笔。

玥容叹道:“我并没想那么多。”

她只觉得稚子何辜,无论宫里的女人之间多少是非纷扰,可孩子都是清白的,不该与大人的恩怨纠缠在一起。

将心比心,如若她也有孩子,她自然希望旁人能对它施予最大的善意。玥容轻轻摸着小腹,觉着这宫里的日子过久了,偶尔还是会有点寂寞,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又从李家踏入深宫,她至今尚未能完全融入,像一艘漂泊无依的孤舟,找不到锚定的方向。

或许等她做了母亲之后,也免不了像张氏这般牵肠挂肚、提心吊胆,但,那也是好的,酸甜苦咸,才是人生的至味。

回去之后,玥容一面宽衣,一面吩咐个小太监送碗醒酒汤到御前去,她今天没在筵席上拍马屁,就得从其他方面补偿一二——玥容大概能体会到钮祜禄氏的意思了,她希望自己能代替这个贤惠的妻的角色,陪伴在老康身侧,看顾他,照料他,如此,钮祜禄氏方能安心含笑九泉。

可钮祜禄氏忽略了一点,她只是妾不是妻呀,在玥容的认知里,皇后一职任重道远,要背负的责任也比旁人多上许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须照应好,不能被人看出半点疏误,不像宠妃,只要在皇帝来的时候陪几个笑脸,闲时赏赏花喝喝茶,你爱怎么着也没人管你。

佟贵妃固然是心胸远大,认为皇后之位非她莫属,但玥容却从没肖想过那个位置,先不提配不配得上,她觉得没什么必要——以她浅薄的见识,当皇后明显弊大于利,得舍弃许多快乐,那么何必为了虚名汲汲营营呢?

何况老康克妻虽是无稽之谈,保不齐真有玄学,毕竟历史上他三任皇后都不怎么长寿呀,可见这男人命太硬,跟他做夫妻不是好事。

玥容就这么神游了一会儿,等到半夜张小泉跟玉烟回来,告诉她顾太医去乾西五所看了四公主,如今病况已经缓和控制下了,让她不必担心。

玥容松口气,“对牌要回了吧?”

玉烟点头,“张庶妃让奴婢带话给娘娘,说那些银子日后会设法还给您的,请您无须介怀。”

玥容哪稀罕一个庶妃抠抠搜搜的老本,不过张氏非要还清也罢,省得白欠个人情,彼此都不舒坦,便点点头,“随她罢。”

说完打着呵欠睡去。

次日因是新年第一天,佟贵妃特意请了南府一帮戏班子,召集各处嫔妃来承乾宫听戏,原本还要请两宫太后的,偏几位博尔济吉特氏都说昨儿饮了热酒,又吹了冷风,觉得鼻塞声重不怎么舒坦,婉拒了贵妃好意。

佟贵妃唯有冷笑,这些蒙古女人当真给脸不要脸,如此一说她就会放弃享乐么?她偏不!越性点了两出最热闹的戏文,锣鼓喧哗震得沸反盈天。

敬嫔王佳氏看着戏台上拿刀弄杖好不威武,悄悄对玥容道:“贵妃娘娘也太没心肝了,如今皇后卧病,太皇太后身子也不爽快,她还有闲工夫听戏,传出去叫人怎么想?”

玥容其实看得挺乐呵的,但为了表示跟佟贵妃划清界限,还是微微沉了脸道:“话虽如此,贵妃娘娘向来自行其是,她的吩咐你我岂敢不尊?客随主便就是了。”

话音未落,贵妃妩媚撩人的嗓子业已响起,“安嫔,敬嫔,你俩在聊什么呢?”

佟贵妃的嗓子其实挺有天赋,天生的女高音,音域也广,放在现代没准能成为著名的歌唱家,可她却偏爱拿腔拿调,当着皇帝的面尤其矫揉造作,故意把嗓子捏得尖尖细细的,以为能多得几分垂怜——太可惜了。

玥容便笑着起身,“正说那武生的功夫不错,耍弄得跟真的一样,可见得有看家本领。”

贵妃冷笑,“你的本领也不错,昨儿还是除夕呢,明知道各处守卫松懈,却还擅闯宫门,若引来鸡鸣狗盗之徒,窃去宫中财物,你可担待得起?”

果然班主任点名就没好事,玥容忙道:“娘娘误会,昨夜实在事出突然……”

“什么了不得的事,让你十万火急坏了规矩,连向本宫通禀一句都不肯?”佟贵妃咄咄相逼,显然是有备而来。

玥容又怎肯叫她冤枉了去?何况这回的确是助人为乐,她又不是给自己牟利!

当下原原本本将昨晚的情况重复一遍,表明她情有可原。

佟贵妃幽沉面容并非半分愧色,反而直勾勾盯着玥容,“安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本宫!倘若四公主当真有疾,难道本宫会见死不救不成?”

那不然呢?玥容心内腹诽,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娘娘明鉴,昨夜张庶妃是先去了乾清宫,可惜求告无门,这才不得已找上嫔妾,嫔妾担心小公主有何不测,反而于娘娘名声不美,这才擅作主张取了对牌去,还望娘娘宽恕则个。”

她就不说佟贵妃故意耽误治疗了,好歹给彼此留些颜面——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

佟贵妃呵呵两声,转头点了坐在最后排的那位,“张氏,你出来,告诉本宫,本宫可曾苛待过你么?”

张氏仍是昨夜那身衣裳,苍白面庞浮肿着,只薄薄施了点粉,可见一夜未眠。

她迟疑片刻,不敢看玥容,只飞快地摇了摇头,又垂首小声道:“贵妃娘娘待嫔妾亲如姊妹一般,何来苛待之说?昨夜小公主突发高热,嫔妾本想寻贵妃娘娘要对牌,偏半路上遇见安嫔,安嫔说能助嫔妾一臂之力,嫔妾也是一时糊涂,误打误撞就被带出去了。”

佟贵妃凤眼斜飞,说不出的妩媚凌厉,“张氏本就是我宫里的人,本宫素来也待四公主如亲生一般,她母女有难,本宫岂会见死不救?倒是安嫔你偏要横插一杠子,不知是何居心,是觉得宫禁如摆设,任由你出入自如,还是有心捏住张氏这个把柄,来日好找本宫的麻烦?”

玥容的心沉下去,她不知张庶妃为何突然改了口,是被佟贵妃所胁迫,还是昨夜本就是两人设好的局?

不,她不会拿亲女儿的命冒险,何况张氏跟贵妃不睦已久,佟贵妃可不是大善人。

看着张氏愧怍难安、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玥容反而平静下来,“嫔妾有错,还望娘娘责罚。”

该低头时便低头,这也是生存法则。

佟贵妃要的便是当面给她难堪,对方的气焰下去了,她心里也就舒坦了,“如此,你便在景阳宫静心思过罢,再抄写金刚经十卷,本宫会定期着人检查。”

惠嫔等人本来还在称愿,可转念一想,安嫔禁足不得出,给皇后侍疾的责任不就全落到她们头上了?这可不妙呀。

待要跃跃欲试帮玥容求情,可接触到佟贵妃森寒如冰的目光,到底蔫了下去。

玥容倒是没什么情绪,只沉着地收拾东西,准备回景阳宫闭门造车。

她最后看了眼角落里的张庶妃,张氏嗫喏着嘴唇,像是对她说抱歉,可玥容已笑不出了。

这个新年在一片萧条冷寂中度过,哪怕窗外冰雪消融,春光正好,可玥容也无心到庭院中玩乐,每日只默默抄经——佟贵妃再会挑刺,可十卷经早已抄完了,剩下的权当练字。

娜仁本想来看看她,但被宁寿宫叫去了,想是太后不愿正面与佟家起冲突,硬把娜仁拘下作伴。

玥容也不甚在意,整个的她现在像个木人,总觉得哪里少了一块,空空荡荡的,连反应都变慢了。

只有玄烨偶尔还来同她逗乐,其他人见主子心情不好,连说话都不敢,玄烨就没这些顾虑,还把玥容以前讲的笑话原封不动讲给她听——但是他这人就没什么幽默的本事,再怎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到他口中都变得波澜不惊,大概是平仄不分的缘故。

眼看他还在努力调节气氛,玥容了无生趣,“万岁爷,您实在不该过来,让贵妃知道又该闹了。”

玄烨刮了刮她鼻梁,“贵妃只是不让你出去,又没说不让朕进来。”

玥容无言,这算钻语言空子吗,如此禁足不就成摆设了?不过天下本来也没人管得住皇帝。

玄烨在那张太师椅上懒懒翻了个身,好更方便晒到太阳,在玥容的视角里很像一只皮光水滑的大猫——真奇怪,她怎么会有这种想象?

玄烨叹道:“朕去看了张氏,小公主虽然挽回条命,但想来也撑不了多久了。”

两世里见过多少生死,玄烨早已不会伤心难抑,只剩惆怅而已。

玥容想说那也是张氏自找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能出口,只是下笔更重了些,一大滩墨迹甩到纸边上去。

玄烨晓得她在生气,不是气贵妃或张氏,而是气她自己,早知道好心没好报,何必白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轻轻握住玥容的手,将指腹沾染的墨痕小心蹭去,眼睛并未看她,“你做事,难道只为求得别人感谢么?”

玥容心说那还能为什么,图财?张氏可比她穷多了。

玄烨定定望着她,“朕倒是觉得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一个人若处处在意旁人的评价与观感,便免不了束手束脚,可是一辈子到底是活给自己看的,硬要在意那些规矩,不是自寻烦恼?

这个道理他两世才想明白,重来一回,玄烨倒是松快多了。他本也奇怪,自己缘何对李氏这般注意,后来发现,原是在她这里最为自在的缘故,他规行矩步了大半辈子,李氏身上,恰恰有他最为放纵的那部分。

因此他也愿教教她。

玥容从鼻子里轻哼一声,“您是皇帝,谁敢说您半句不是?”

自然也无谓承受世人的误解,天生立于不败之地——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玄烨微微一笑,往她手心吻了吻,“有朕理解你,你还嫌不足?”

至少在这宫里,旁人的评价都比不上皇帝的评价。

只要玄烨知道她是个人美心善的好姑娘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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