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城儿童医学中心。
林书玥单手抱着百合花，站在一楼扶梯口，泰然自若盯着面前楼层指引立牌，身后是取号窗口，尽管各科室离大厅有些距离，空气中处处弥漫的消毒味，依旧飘到大厅内。
她手里那束花，一看便知道今天刚买的，每朵充满生命力，经过身边，还能闻到一股芬芳香味。
都说鲜花配美人，林书玥本就身形高挑，接近一米七的个子，一身素黑系带收腰大衣拖到膝下，下面西装阔腿裤也是相同的黑，不过裤腿上绣着白色立体刺绣，像是玫瑰，又或者是白色喷墨中浮出的月牙，倒是给清冷优雅的背影增添了几分艺术活力。
来往人群乘上扶梯，总有人下意识别过脑袋偷偷打量，林书玥偶尔会抬起眼眸，那双清亮的瞳仁，微微泛着不耐烦。
林书玥再次查看了眼手机消息，等了许久的消息终于有了回复。
对方：【五楼，第三个病房】
林书玥刚打出两个字，又觉得对方不值得她客气，删掉对话框中的谢谢，掐灭手机屏幕马上往上走。
恩菲果真病了，幸好的是，幼儿园老师及时发现小孩高热，及时送到医院查看血常规打点滴，现在估计身体已无大碍。
林书玥来到五楼，走廊上空间明显比底下空荡很多，她不着急进去，侧身驻足在病房门口，给经过的白衣护士先让路。
护士拿着检查表，低头扫过她一眼，打开房门，不知是不是故意没关紧，留出一道细缝，正好对着靠窗的病床。
里面是双人间，林书玥望着门上贴的名字得知。
她不自禁伸出手臂，小心触碰林恩菲这三个字眼，待指尖缓缓缩回，依旧不敢朝里面看半眼。
她匆忙出国那年，林恩菲才不到一岁，导致恩菲在她印象中，还是躺在婴儿床上的幼儿，话不会说，唯一能向外界传递的，只有眯着眼不停傻笑。
邓离曾与她谈起过，他也不喜欢小孩，嫌弃他们又吵又闹，林书玥认为这方面，他俩算是所见略同，然而恩菲真真切切被她抱在怀里，小孩红扑扑的脸蛋，两侧鼓起肉嘟嘟的婴儿肥，邓离总要忍不住逗孩子笑。
可当孩子重新抱回林书玥怀里，她表情除了麻木，眼神光已然一副死气沉沉的呆滞模样。
邓离开始以为她得了产后抑郁，说什么也要陪着她去别的科室看看。
林书玥只是冷冷的望着他，疲惫的摇头。
她才不是抑郁——
而是世界悄然崩塌。
林恩菲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明明孩子在怀中，双臂能感受一个生命的重量，她依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一场荒唐梦。
隔着一念之差，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或许是她二十多年的自我欺骗，林书玥不管选那个，她都无法面对。
彩色泡沫堆砌起来的五彩城堡，看着光鲜亮丽，但凡轻轻一戳。
一切消亡殆尽。
如果给林书玥再选一次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在22岁那年，销声匿迹。
林书玥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安安静静不出任何声响，倒是病房内部闹成一片。
她听见有小孩乐呵呵的傻笑声，接着是邓离发出的警告。
原来邓离在里面……
林书玥往墙边再躲几步，心想刚才楼下耽误确实久，他能出现在病房，也不奇怪。
邓离不许恩菲吵闹惊扰隔壁的小朋友，可隔壁看护的母亲反而维护恩菲，帮衬说什么，孩子活泼才好。
恩菲见势，反而笑得灿烂，还假装不满意要让爸爸出去，他才打扰到她与朋友玩耍了。
“行，不欢迎我，那我现在走。”邓离语气温柔，也学着她开玩笑，不过起身拿起桌板上的手机，还真随时要走的架势。
林恩菲赶忙拉住他的衣角，“去哪……”
“现在舍不得啦。”邓离笑着捏了捏她的小圆脸，“去趟对面的超市，我没回来之前，要好好听护士姐姐的话知道吗，还有，不许吃完橘子把橘子皮忘在浅浅的桌子上。”
郭浅浅是隔壁床位是小孩，上小学一年级，比林恩菲大一岁，两个小女孩年纪相仿，聊起话来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从最近新上什么动画片，再到小学体育课教她们花样跳绳，浅浅也是活泼性子，偶尔比划起来，还要从病床上蹦跶下来。
浅浅的妈妈一直在家做全职主妇，虽说年纪也就比邓离长几岁，眼下却已然有岁月操劳的痕迹，当得知邓离不是小姑娘的哥哥，而是爸爸，她心里没少吃惊。
“行了，恩菲家长，你快去吧，这姑娘有我看着呢。”
浅浅妈妈和恩菲她们接触不过半天，直觉告诉她，都是好素质的人，同个病房顺手照顾一下，举手之劳。
邓离稳重地出声，“谢谢郭姐。”
一旁，护士给郭浅浅检查完各项指标，换到林恩菲的床头，她双手托着病历，像是在认真查看，不吭不响中，突然来了句：“外面那美女，你们认识?”
郭浅浅的妈妈迅速转头，并没透过门上玻璃看到人影。
而邓离注意到细长门缝中，藏匿不住的大衣衣摆，似乎听到屋内对话，隐隐不安收紧了“尾巴”。
仅仅凭借一块衣服边角料，邓离脑海中不禁还原整件衣服的模样，包括穿衣服的人，女人清冷的妙容，还有，望着他时，脸上笑逐颜开的表情猛然僵硬……
邓离下意识缩紧手掌握拳，朝着病房外走去。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他以为她会逃跑，直到视线正好转个边，林书玥就半靠在白墙上，直勾勾地望着他。
六年未相见。
邓离蛮意外地，林书玥表情寡淡，看他，就像看待陌生人。
他有些无法做到与她一样冷漠自持，目光还是躲闪了，哪怕盯着走廊尽头的那扇老化玻璃窗，他们之间僵持了好一会，谁也没主动开口。
还是病房里护士喊了句，“是认识的人吗?”
邓离朝着屋内恩菲床位扫了一眼，不客气抓起林书玥纤细的手腕，拽着她跟他走。
他动作的力道没那么温柔，可松手后，林书玥摸了摸手腕上的勒迹，并没有表现多在意，她看得他的眼神十分平静，可越是平静，邓离能感觉心脏像是被某种干柴点燃，正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寂静在他们当中仅半米的距离内打转。
阴湿的楼道里，透过半敞的高窗，邓离的脸埋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更显得晦暗不明，他忽而转过正脸，冷笑一声，问她：“怎么回来了，外国待得不是挺好?”
林书玥：“嗯，确实还行，除了伦敦没什么吃的。”
很明显，邓离提问之意并非真的想“问候”她这位故人，可林书玥回答恳切，反而弄得他不自在。
邓离开始正视林书玥那双透亮又温和的双眼，语气听不出是故意讽刺还是感到失望，他说，“看来日子，确实挺滋润。”
“不希望我过得太好？”林书玥反问他，尽管嘴角绷着试探的笑意，她认真凝视着邓离，不像刻意同他开玩笑。
“那倒不是。”
邓离表情略显得自嘲，“你林书玥的生活，和我还有关系吗?”
他说完，移开在她身上的视线，突然有个疑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林书玥低下头，盯着脚下灰白的地面一会，选择跳过这个话题：“我想见见恩菲，可以吗。”语罢，她扬起下巴，再次强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她打声招呼......”
“林书玥。”邓离咬字很重。
他一字一句清楚告诉她：“不好。”
“打招呼?那我该如何向她介绍你?那个她出生没到半年，就消失不见的妈妈?”邓离的声音，逐渐裹着气愤上扬，“整整六年了，你……这个时候才出现，有没有想过早就已经是物是人非了……”
“恩菲她现在不需要你。”兴许意识到语气有些冲昏头脑的生气，邓离捏了捏鼻心，有意调整回语态。
林书玥在一段很长的沉默里，陷入欲言又止的停顿。
邓离察觉到她的侧脸笼罩起阴郁的低压，忽而后悔有些话，说重了。
在原本的设想里，邓离辗转反侧地预想过很多次，有朝一日和她在人海中相逢，他一定会抓着她不放，不会再给她不辞而别的机会。
可漫长地等待中，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对她而言，明面上说的好听，男朋友，其实呢，在她心里算个什么?
林书玥第一次消失不见，邓离那时候打给她很多电话，她都不接，后来，是林书玥的母亲代替她出面，将邓离送的礼物全部还给她，让他以后不许出现。
没有亲自见到本人，邓离不会接受这个结果，哪怕她清楚林书玥没那么喜欢他，可代替分手这等卑鄙的事，根本不是她的作风，无奈之下，林母掏出一部很贵的相机，可惜镜头盖碎得稀烂，邓离接过相机，在家颓废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
再后来，两个月左右，林书玥作废的电话号码突然活了过来，一通急忙的电话，邓离连忙赶去医院，那时他才知晓，她已经怀孕12周，孩子做人流甚至有风险。
无论医生强调过人流风险多严重，林书玥像着了魔似的一定要打掉。
邓离来不及感知复杂的心绪，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因为林书玥没多喜欢自己，所以也不喜欢他们的孩子。
最终，鉴于医院的综合评估，结果没能如林书玥的愿，恩菲降临后，林书玥性格更是反复无常。
经常失眠，经常噩梦醒了会流眼泪，邓离问她是怎么了，她只字不提，到底发生了何事。
直到，林书玥第二次消失不见，邓离才恍然，他们之间真的像隔了一道沟通的屏障。
如果林书玥心里稍稍有他的一席之地，她不会这么绝情的再一次离开……
邓离想替她辩解，可每次去她朋友身边打探，在她家楼下等候，他等来的只有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他当年也觉得自己有些疯魔了，竟然敢公然闯到院长办公室，林书玥父亲是文学院的教授，关于林父干了二十多年一朝辞职，院长支支吾吾，明显在刻意隐瞒，可院长心虚归心虚，半路不知哪里冒出的小伙子，他慌得赶紧令保安拉走……
他幻想过，林书玥会回来的，可能只是像之前一样，短暂地厌烦了她两个月。
一年之期，这个信念还会支撑着他。
第四年，第五年……憎意代替安慰人的骗术，在漫长时光里逐渐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