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城外国语大学的英文学院礼堂，只对重大活动开放。
林书玥本科毕业后，时隔五年重返母校，手臂轻松搭在千人瞩目的讲台上，略微环视周围，一切还是老样子。
但居高而下的视角，大为不同。
底下人头攒动，一张张年轻又懵懂的面孔，充满好奇望着她。右手边，是她从没见过的中年系主任，拿起话筒，兴奋又热情地介绍着她的身份。
“下面，有请本校19届优秀毕业生，如今被学院特聘回国的，你们的学姐，林书玥，林教授致辞，大家掌声欢迎。”
语罢，学生们的拍手声噼里啪啦，明明台上一字未发，却像刚结束一场精彩演讲。
林书玥扶着话筒支架，莞尔一笑，待噪音消停些，这才不紧不慢举起话筒。
刚开始发言，总要对母校寒暄几句，林书玥吐字平稳，尽管漂亮容貌丝毫不具攻击性，说起话来，声线却带着不符合她这个年龄段的稳重气息，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
学生期待着这位他们见过最年轻的登台者讲着与众不同的内容，显然，林书玥让他们失望了。
老套的话术，励志的故事，和他们之前听过的大多数讲座并无差别，学生们很快对这位美貌学姐褪去了最初的新鲜感。
林书玥望去讲台下，对比她进场时学生们炙热的凝视，她心里也清楚，为何气氛变成现在这般无聊。
不过，也正如她准备那般。
两个月前，她还没回国，临时调任的新副院长曾在同一个位置上，激情发言，可惜中途被学生质疑，下不来台，还是院长当场解围，这场闹剧才停息。
至于她怎么知晓这件事的，昨晚和院里吃饭，系主任亲口告诉她的。
故意点她。
林书玥心知肚明。
突然想起酒店里准备很久的演讲稿，林书玥目光平静，讲到一半时，朝着系主任方向盯去。
系主任正摸鱼刷手机，一抬头发现林书玥在看自己，心虚藏下屏幕，顺便提醒前台同学都认真听讲。
林书玥倒不在意听众反应，尽管下面玩手机的学生越来越多，她依旧打足精神，努力展示标准化的笑容。
直到，视线扫过一处，她脸色瞬间变了。
“……”
“除了……”
林书玥心脏一紧，连声音都卡壳，刚刚还荡着回声的大礼堂，跟着陷入安静。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莫名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林书玥缓了不到三秒，迅速接回话题。
“除了早上出行可以听无字幕新闻锻炼听力……”
她努力拉回原本氛围，可又总感觉无法拉回。
底下仿佛冒出一根针，在扎她的眼。
如果提前知道他在台下，她死活不会接下这场讲座。
台下。
院里大四学生来的不多，报了名的，都被分配到靠窗中间排。
北区608男寝，集体陪邓离来的，本来说好的请宿舍吃大餐，路过大礼堂门口，一伙人瞥到宣传海报，才想起系里通知有讲座。
大四除了忙毕业论文，实习任务也繁重得很，哪有心思听这些，大伙刚要走，谁知邓离杵在海报前，愣住了。
一张破海报，连个花哨的插图都没有，除了大字标题就是几行小字介绍，室友不理解他怎么能看那么久。
他甚至一言不发，拉都拉不住，一定要进去，室友没办法，只好跟着。
半场演讲下来，室友偷瞥邓离，越发感觉他不对劲。
邓离向来寡言，性子又冷，脾气更是捉摸不透，大学快四年接触下来，偶然同他开个玩笑，他的反应能冻死人，可他有时又会冷不丁上前关心几句，仿佛你和他不是那么不熟。
608宿友四个人，正好坐一排去，有室友偷偷背对邓离，同邻座窃窃私语。
“邓哥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看到学姐长得像前女友吧。”
“滚，说点靠谱的行不行。”
而半场讲座下来，邓离注视着讲台，仿佛望眼欲穿，室友两人相对而视，竟觉得，也不是没道理……
比起下面学生小动作层不出穷，林书玥站姿端正，连头发丝都是卷出精致波浪弧度。
她没忍住，视线又一次扫过窗边，幸好，这回邓离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目光没与他撞上。
毕竟是高中开始就惹眼的长相，人群中，只要看过一眼，视线下回绝对能精准对位。五年未见，她没敢细细琢磨他长相上变化，气质似乎不一样了。
谈不上来何种陌生气质，但他与那些年轻学弟学妹坐在一起，竟也不违和。
她与邓离同岁，28岁这个年纪，像她这般事业前途过于光明是少数。
而像邓离这般，还能出现在大学里读书，更甚少见。
忽然意识到注意力不受控制，林书玥大拇指狠心掐住掌心，她故意弄疼自己，仿佛用痛楚提醒，她不可以再胡思乱想。
不可以再去在意关于他的一切。
收回飘散的注意力，约莫讲完练习英语听力的学习方法，林书玥还没接着讲下面，一声粗鲁的喊叫，又将讲座短暂打断。
林书玥不关心是谁在吼，她第一反应注意到邓离站起身，跨过室友，着急朝外走。
邓离个子高而挺，上衣虽是一件连帽灰色卫衣，在他宽肩薄背体型下，衬得有几分随意时尚感。
他不再注视她。
林书玥便可以大胆地观察他。
邓离撩起半截衣袖，白皙腕骨露在外面，任他人远处看，都觉得有些清瘦。
他站出走廊，恰好被系主任先一步拦于台阶上。
系主任瞥了眼林书玥，视线回到邓离脸上，表情略作为难，手边动作试着推着他回去：“要去哪?你林学姐还在讲台上呢，先坐下，坐下。不是什么急事，等讲座听完再走。”
林书玥默默放下话筒，平静注视对面的一举一动。
她没想过要出面干涉，仿佛和所有八卦的学生如出一辙，等待这场拉扯的最终结果。
邓离说：“急事。”
系主任表现比他还急：“啥事那么急?赶着去吃饭呢，四点你就饿啦?”
系主任说完，一旁听讲的学生们，先哄笑出声。
别人笑得开心，邓离嘴角绷得很直，一点笑不出。
“行了邓同学，咱们这次演讲都是要拍照的，你看你坐这么前面，倒时候拍照少个人，多难看，先回去吧。”
系主任试图用逐渐靠近的距离逼着他就位，可邓离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站姿挺立。
他突然开口：“她现在在医院，我必须去。”
系主任恍然懂了些什么。
一改强势语调，支支吾吾立马侧身退让：“呦你早说嘛……去吧，你快去……别耽误了。”
学生们懵了一下，就连林书玥也下意识放下话筒，差点失神，思绪欲想跃出讲台抓住邓离好好询问一番。
这个她……
难道是?
林恩菲吗……虽然不知道现在邓家有没有把林恩菲这个姓氏，改成邓恩菲。
她都无从得知。
林书玥胸口倏忽一阵发胀，喉咙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勒住，勒得她呼吸陷入短促。
拧开手边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润了两口，林书玥缓了缓心情，这才还有心思能听到讲台下学生窃窃私语。
与其是私语，倒不如说不知是谁传播开一条消息，下面瞬间炸开锅。
有人过于震惊，说话声比吼的还响：“我去，还真有一个女儿啊。”
“你才知道啊，听说邓离学长当年大三就辍学去养孩子了，要不然怎么现在才读到大四。”
“太猛了家人们，竟然都当爸了，女方是谁啊，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这个不清楚，不过之前不是传言有狗仔来我们学校，说偷拍第帆科技创始人的独子，是他吗?”
谈到湖城乃至各地都属于龙头的科技企业，第帆科技早十年凭借超前人工智能技术响亮业内，虽然说他们了解邓离也很优秀，大三刚创立工作室那会就有资方主动追上门，但说他是和大众有壁的豪门独子，大家都听听没往心里去。
“你竟然相信网上那些八卦，第帆懂事的独子干嘛不捐楼上美国常春藤，非要辛苦读书上我们学校。”
“对啊，我还说我是第帆独女呢，你信不信?”
“可是……第帆当时不是没否认吗?”
“傻孩子，以后少上网，小心被骗……”
系主任绕到学生前面，面带严肃假装咳嗽几声，有一道文静的女声适逢其时提醒大家，“嘘，你们小声点，林学姐还在上面呢。”
许是终于想起林书玥还在台上，众人管住嘴巴，喧闹声逐渐冷却。
演讲中出了这岔子，系主任只好上去赔笑，为那群不懂事的学生道歉。
“林教授你继续吧，刚才这事，是那学生真的有事，才打断你的。”系主任主动变换称呼，接着补充，“想必你也听到了，他有个女儿，这个年纪当爹的，都不容易，孩子病了，有哪个父母不着急的啊……”
林书玥沉默好一会，缓缓抬眼，冲着系主任点头笑了笑。
她的笑容很淡，看不出太多情绪，说她理解。
其实，林书玥心脏也发紧得很。
是啊……按道理，孩子病了，天下哪有父母不着急的。
邓离的女儿，何尝不是她的呢。
望着大礼堂后方没合上的门，林书玥莫名其妙自顾自苦笑一声。
她的举止吓了系主任一跳。
系主任问她：“林教授，你这是怎么了……”
林书玥看眼纤细手腕上的银盘腕表，忍着心底泛起的一阵酸涩，低声笑说：“我看同学们今天兴致不是很高，要不今天就这样吧，反正以后有问题，都可以来办公室问我，我随时欢迎。”
“这……”系主任还在纠结。
林书玥收好资料，转身拎起手挎包。
“那我先走了，下周一再见。”
“行，那个林教授，你现在去哪，不是说好参观学校吗……”
“抱歉，临时想起有件事没办，下次吧。”
林书玥已经扣上包包磁吸扣，一副拦都拦不出的模样。
下了阶梯，林书玥挥手和学生们告别，前面，有女同学迎上来给她送了一束花，纯白色百合，花香淡雅清新。
林书玥抱着花，脑海里又忍不住浮现一段模糊往事——
邓离第一次给她送花，是他们18岁那个暑假，被墨染黑的夏夜，海边又潮又闷，有虫子躲在树上鸣叫，还有沙子偷偷溜进鞋底。
当时林书玥脱了运动鞋，赤脚踩在沙滩上，不耐烦往地上倒沙子。
可一抬眼，看到邓离抱着一大束圣洁的百合，朝她热烈奔来……
就在林书玥还在目视胸前的花束，那位女同学发现她手机震个不停。
她轻声提醒道，“学姐，你电话响了。”
林书玥看见备注号码，手掌心不自觉遮住屏幕。
道谢后，她先在校门口处预定去医院的网约车，恰巧车就在同一条马路，迅速坐上车，她将律师号码重新翻出来。
两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是讲座途中，被她慌张按掉……林书玥原本是想回个短信，可对上邓离视线一刹那，来电什么的，全被她的心虚，抛之脑后。
“李律师，不好意思刚才在忙，没顾得上您的电话。”
林书玥礼貌地嗓音传入电话里，对方回应也相当客气。
虽然林书玥和李律只见过一次，但人毕竟是她还在国外就托人推荐的民法专家，关于能不能夺回抚养权，李律师方表示可以一试，至于起诉成功的概率，还得靠林书玥那边主观能动性。
林书玥还没跟他的律所正式签约，又和他聊了几句后，自觉这人可靠，便爽快约定了正式签约时间。
“其实孩子的抚养权，能协议解决更好。”
“我努力试试吧……”
林书玥闭了闭眼，心里压根没一分概率邓离会答应。
甚至，邓离愿不愿意见她，她都拿不准。
就当车子驶出十字路口，离湖城最大儿童医院仅差一条马路，林书玥望着车窗外，原本平静的语气忽而莫名其妙停顿。
她的安静令李律师不理解。
李律察觉电话那头不在状态，缓缓出声提醒：“林小姐?怎么了。”
“啊。没什么，刚才路边看到有趣的事情。”
林书玥虽嘴上这么解释，回顾咖啡店门前被她撞见的一幕，怎叫她不自觉一愣。
那咖啡店店员追着他出去，二人看似很熟，任谁看，往前推给他不知是蛋糕还是什么甜品，估计是免费送的。
林书玥回避视线注目前方，她不关心邓离最终拿没拿人家一番心意。
只是觉得挺好笑的。
这就是他口中的急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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