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宫宴(二)(1 / 1)

“太子殿下驾到!”

随着太监一道尖锐的声音传来,席间众人不约而同噤声敛笑,端着崇敬纷纷拜道:“参见太子殿下。”

这位太子殿下姓赵名洵,乃是陛下的嫡长子,深得陛下信赖,登上太子之位已然多年。

想来众人都听说过这位太子殿下的手段,先是亲手把反对他的礼部尚书以谋逆之罪送上了黄泉路,后又坐镇西南大败晋王残兵将赫赫有名的郗慕将军收入麾下,更用数不清的手段将京城这混浊不清的局势拉向了利于自己的那一方。

其实哪怕抛开这些,只用一件事——十二年前他被送去敌营当人质,那可是与当今圣上有血海深仇的晋王,这位太子殿下却能活着回来。这便是有上等的运气与无上神佛庇佑了,非闲杂人等可以比拟。

他这“恶名”在外,引得不少人常绕着他走,这里面就包括闻舒。

殿前空地上倏然跪了几排人,方才嬉笑玩闹的轻松气氛一扫而光,威严与森森寒意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不过这也只是一瞬的感受,下一刻太子便抬手笑着道:“今日是母后寿辰,各位就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少年极温和的声音伴着笑意,似涓涓流水淌过春雨江南,无声润泽了枝头百花与泥上落红。他语气轻松得如同闲谈,似乎全然没有如今京城子弟们那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傲气,只清风拂面,独过人间。

“谢太子殿下。”

闻舒随着众人起身,默默低头不敢直视太子,直到那人走上侧席首位落座,她才跟随众人的动作重新坐了回去。

只消一眼,就能让她在心里嘀咕:虽然太子做的事堪称铁血手腕毫不留情,但这人的相貌却是与他的名声南辕北辙毫不相干。

明媚的阳光透过远处的重重树影,照在太子的脸上,他眼里盛着潋滟的日光,似乎在笑。

方才规规矩矩跪在地上的众女们忘却了他初来临时的压迫感,纷纷以扇遮面偷瞄他,个别胆大的还直接扯着同伴的袖子边看边说悄悄话。

他好似浑然不觉,放任身边那些或羞怯或热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中,长眉微弯,薄唇轻抿,坐在那个靠近至高无上权力中心的位子看着芸芸众生。

有一种俯视万物的慈悲形貌。

就像是神。

这个譬喻突然出现在闻舒的心中,倒把她惊了一瞬。她为什么会如此认为呢?仅仅因为太子柔和到带着几分慈悲的长相吗?

然而未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太子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眼睫微颤,然后转头向着右侧看去。

便是这一侧脸,碎金似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利落的侧脸线条被光晕细细描摹,眉骨与鼻梁在空中勾出近乎完美的弧度。

刹那之间,这张侧脸似乎与闻舒心中的某个印象重合在了一起。

她的眼眸微缩,当她拨开云雾,在轰然之间明白过来时,一颗心蓦地坠了下去。

这张侧脸,竟然和卫怀舟有七八分像!

然而赵洵只侧目一瞬,在看清来人后似乎挑眉一笑,然后便转了回来。

他为什么会和卫怀舟长得相似?

国公夫妇出身乡野,他们可与皇室没有半分干系。可是……可是帝后为什么对卫怀舟那么好?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在同龄人中十分出众前途无量吗?

国公爷并非才德无双之人,也未曾在平叛中立下赫赫战功,却能获得陛下长久的信任,难道,只是因为他自己吗?

卫怀舟今日在马车上万分纠结地告诉自己他不会毁坏承诺,现下又被卓皇后请去商议要事,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闻舒坐在对面距离他较远的地方,呆愣着一张脸长久地望着他,想要从那张陌生的脸上再看出些破绽来,然而方才那侧脸与记忆的重合仿佛只是她恍了神,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再也找不出什么与卫怀舟的相似之处了。

人声依旧,前来祝寿的各位脸上笑意如常,即便帝后尚未出现,他们却早已入席端坐,不敢放松,只是不远处突然走来了一个活泼嬉笑的少女。

正当年华的少女站定在他的身侧,似乎正噘着嘴在埋怨着什么。

——是卓问瑜。

“太子哥哥!”少女身着朱柿红琵琶袖短袄,娇俏灵动的好看双眼只盯着赵洵一个人看,橘色的领子衬得她肤色微微泛红,真像个秋天高挂枝头的圆润柿子。她不怎么顾及周围人对她大胆举动的频频张望,只微沉着眉头对太子道:“上次你明明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去诗会的,最后你怎么爽约了?”

这话语调上扬,怎么听怎么像质问。

太子平日里御下甚严,詹事府的官员无不拜倒在他的威严之下,要真论起来,他的行事风格与他的舅舅卓庆元还真有几分相似。

也就卓大小姐敢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他发泄自己的不满了。

“抱歉,近来南边水患愈来愈严重,大小官员都在商议对策,那日我是真难以赴约,不然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归云居的。”他一字一句,语调舒缓,竟没有半分不耐烦。

卓问瑜听了解释,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又问:“那你这些天为什么要躲着我?”

此话一出,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都竖起了耳朵,许多双眼睛唰地盯了过来,不少人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然,这里面也包括闻舒。

她眼里蓄着笑意,弯月眉眉头因此而微微收拢,眉间一派揶揄的容色。

这哪是质问!这分明就是打情骂俏啊!

看太子殿下认真解释的模样,分明是心甘情愿被卓问瑜追问到底,毫不回避,绝不找借口。

卓皇后与卓庆元都是支撑卓氏辉煌的关键人物,到了他们这一辈,亲上加亲倒也是人之常情。要是卓大小姐成为了太子妃,卓家至少能在往后的几十年中稳坐京城显贵第一的位置……

“我可没有躲着你,”太子浅淡的眸子凝视着卓问瑜的脸,脸上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神色,说不清那是遗憾还是低落,“我几次三番登门拜访,最后不都被卓大人拦在门外了吗?”

卓问瑜的笑容忽的僵了下,原本“兴师问罪”的气势也矮了半截。

“那……那是我爹他跟你闹着玩的……”

按说人的目光是没有实质力量的,但卓问瑜瞧着太子听了半句解释后压得更低的眸子,却忽然觉得心慌起来,瞬间更卖力地解释,“不不不,我爹他根本就不知情,这是我不想见你!”

“哦?那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因为,因为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诗会!”

“……”

好吧,又吵回去了。

闻舒看着对面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卓问瑜一派天真,在在乎的人面前心直口快全无顾虑,而太子看似不近人情手段了得,却对她耐心十足,时不时还带着点恶劣的淡定。

年少相识、相知,便是这种模样吗?

不用瞻前顾后,不用煎熬纠葛,也没有什么交易契约,只需要朝着那个人在的方向追逐即可,哪怕慢一点也没有关系。

那她应该是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耳旁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独属于卫怀舟的气息自身边笼罩而来,闻舒收回目光,略微勾了一下唇,道:“没想什么,就,琢磨着你被皇后娘娘请去,究竟是要谈什么密辛。”

姗姗来迟的卫怀舟坐在闻舒的身边,一脸自然地哈哈两声,道:“哪有什么密辛?还是为了南边的水患……”他应了两句,似乎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道:“你在看太子和卓问瑜啊?”

“嗯,”闻舒偏过头看他,“不能看吗?”

这是什么不可言说不能直视的禁忌吗?

要是放在往日,卫怀舟一旦捕捉到闻舒主动飘过来的视线,必定会笑着盯回去,然后今日他的目光却有些躲闪。

他点头道:“能看,当然能看……等等,卓小姐刚才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闻舒闻言回头,这才发现卓庆元也已经入席,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了来自卓大小姐乖乖坐回卓大人身边前的最后一丝视线,以及她头上被阳光映得熠熠生辉的蜻蜓金累丝步摇。

那眼里似乎含着几分怨念,几分嫉妒不甘与轻蔑,还有几分自己东西被夺走的恨意,她做得大胆,引得众人的目光不断在闻舒卫怀舟与卓问瑜之间逡巡。

但是,闻舒总觉得这一眼用力过猛,有一种突如其来又空有形式而无实质的感觉,看起来像是满天风雨欲来,崔巍群山压倒天地,但其实只是短暂的日食遮了晴空。简而言之,就是有点假。

她将目光移到卓问瑜的脸上,见那位大小姐平静的面容上带着点得意,大概是在得意自己的表演毫无痕迹,骗得自己刚来的爹爹忘了追究她和太子的事情。

闻舒挑眉一笑,心里升起几分好笑:这算怎么回事?自己不过隔岸看戏,怎么就被人当了挡箭牌了?

“算了,她就是这个脾气,看谁都这样。”卫怀舟这样安慰自己道。

闻舒听了只点点头,没说话。

卫怀舟大概是觉得无聊,拿了点桌上的果脯放在嘴里,这些甜腻粘牙的东西他素来是不爱沾的,不知现在怎么来了兴趣,细细嚼完咽下后又道:“闻舒你知道吗?今年太子与我送给皇后娘娘的生辰贺礼是一样的。”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闻舒的那点不对劲,便又拖出那个被闻舒嫌弃的寿礼,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仿佛在盼望着她听完能够心情好一点。

方才他被卓皇后召见后归来,一路走到闻舒身边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看着太子与卓问瑜打闹的方向,一双眼里密布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而在那灿然笑意之下,还有旁人不可窥见的羡慕。

卫怀舟看见了。

然而就现状而言,他也只能是看见了。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脱开束缚,除去交易将他们二人绑在一起的无奈,无拘无束地走向对方的心……

闻舒全然不知他有如此丰富的情思,在听见卫怀舟那句话后,第一反应就是:帝后对太子有生养之恩,对卫怀舟有栽培之恩,然而他俩却在寿礼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敷衍卓皇后。如果她要是卓皇后,就把这两个“不孝子”一同扫地出门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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