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乡野村姑罢了(1 / 1)

吟山居是一座颇为风雅的庭院,院中树影幢幢,微波粼粼,有假山水榭,有亭台楼阁,一步一景,十分雅致。

清谈会设在院中一低矮空地上,四周被山石亭台围住,是天然的座位,此时上面正坐满了人。

萧平川被沈素钦安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她自己则坦然地站在空地中间,接受众人的打量。

她知道这些世家贵族贩夫走卒全都是来看她出丑的,他们想看大儒詹伯衍教训信口雌黄的村姑,想看她痛哭流涕掩面奔走。

只是她不知道,这些人眼中都有疑惑,眼前这村姑似乎与他们想象中的不一样,她不蠢笨也不粗鄙,反而气质出众容貌清丽,不太能招人厌烦。

“诸位久等了,老师已在来的路上,马上便可开始。”沈素秋充当主事道。

大儒都有架子,众人十分理解,毕竟这等人物,若非今日的清谈会,他们是轻易见不着的。

“不急不急,我等静候詹老。”

“让詹老慢行。”

沈素钦垂首安静地立在中央,这不该是一个村姑该有的气度,只不过众人看热闹的心情太过急切,一点也没把它放在心上。

半盏茶过后,詹老在两个学生的护持下走到空地斜上方的一个凉亭内站定,居高临下地打量沈素钦,竟是没有下台面对面辩驳的意思。

“小友,若你说一句《东梁赋》名副其实,我便放你离开。”他开口。

沈素钦看他一眼,“《东梁赋》确实有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下。

她融了《兰亭集序》《滕王阁序》等等千古名章弄出来的锦绣文章,怎么会没有可取之处?若当真没有一点可取之处,又怎么会被人推崇至此。

众人只当她是怕了,在示弱,一时均嗤嗤讥笑起来。

萧平川也缓缓皱起眉头。

但他们的笑声还未收梢,便听沈素钦继续道:“可惜着力太猛,华而不实。”

詹老气倒,急急跟上,“你倒是说说它哪里着力太猛?”

“譬如'云楼半开壁高悬,飞阁流清下三山。'我能看见的只有生硬堆砌的意象和卖弄辞藻的洋洋得意。”

“《东梁赋》全篇以抑扬顿挫的声律和力透纸背的磅礴才气闻名,你所指出的这一点,瑕不掩瑜。”

“非也,文可怡情更须载道,作为怡情之作,《东梁赋》确实出色;可它不够有用,它华丽且空洞,托不起'天下第一文'的重担。”

“那也只是你一家之言。”

“确实只是我一家之言。但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大家,是时候把《东山赋》拉下神坛了。”沈素钦负手,周身骤然迸发出冷肃来,“你们需要针砭时弊的醒世之作,而不是终日沉迷于这些虚妄缥缈的东西里。大梁有多少食不果腹之人,这些靡靡之声填不饱肚子。”

是她的错,若晓得这篇拼凑出来的文章会被人大力推崇争相模仿,甚至为它成立专门的研学组织,那她当初肯定不会写它。

如今文人们把它当成逃避现实的工具,沉溺于遣词造句追求韵律。他们不再关注民生疾苦,反而将这些东西视为无病呻吟之作。

这是她的错,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可听到这里,詹老包括在场的大半人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太过自大,区区乡野村姑,居然在大梁半壁世家贵族面前大谈针砭时弊,真是可笑。

好在詹伯衍自认还有几分善良,帮她解围道:“今日你我要辩的仅仅是《东梁赋》本身,而非其它。”

“小女不认为《东梁赋》有多少值得讨论的价值。”

“你!”詹老骤然被她的不知好歹给气到,“不知所谓!《东梁赋》没有价值?难不成你能写出更好的东西?”

沈素钦还待说话,却被詹老抢白道:“小小年纪,如此不谦虚,沈大人有教导不利之责。”

他突然将矛头指向沈景和。

也对,他一把年纪了,揪着一小姑娘不放,未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

“詹老有所不知,这沈二小姐自小养在乡下,沈大人就算想教导也是鞭长莫及。”裴听雪幸灾乐祸道。

这下这个沈二可算是丢脸丢到家了,被当世大儒直接指着鼻子骂“少教”,往后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就是,乡野村姑罢了。”有人附和。

“沈二小姐赶紧回家安心等嫁吧,何必在这里哗众取宠。”

“砰!”角落里,萧平川不知何时起身,一脚踹碎脚边的山石,待众人看过来后,冷冷说道,“我再听见谁多说一句废话,就让他以后都说不了话。”

众人瞬间禁声。

望着浑身煞气的少年,众人想起,场中这位可是与骠骑将军定了亲的,人家方才还放话非卿不娶来着。

沈景和也顺势发声道:“诸位,小女年纪还小,请诸位......”

“阿爹,”沈素秋开口打断他,“素钦妹妹确实该管教了,您不该护着她。”

“我......”

沈家人自己都不护着沈素钦,刚刚被萧平川压下去的声音,又有爬起来的态势。

眼看着又要陷入混乱,谁知,场中央的沈素钦突然轻笑出声,她眉眼舒展,笑颜如花,远远一个眼神安抚住萧平川。

“詹老,我有一物请你过目。”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印章,递给詹老。

“你这是何意?”詹伯衍接过来。

“詹老看这印章是谁的?”

詹伯衍将印章翻过来,眯着眼细看,见上面刻有“子木先生”四个大字。

他脸色骤变,急切俯身望向沈素钦问:“你从何处得来这印章?”

自《东梁赋》问世,其作者子木先生始终神隐,世人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猜测其是隐世大儒,年纪至少得近古稀。

沈素钦避而不答,“詹老认得这印章便好,可能确认其真假?”

詹伯衍刚才就确认过,跟印在《东梁赋》手稿上的一模一样。

“是真的!你见过子木先生?他在哪?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沈素钦伸手问他要印章,笑说:“自然可以。”

詹伯衍将印章双手递还给她,“那我们现在就走。”

说着就要转身下来,他实在是很仰慕子木先生的才华。

“詹老,”沈素钦喊住他,“詹老不必心急,子木先生他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詹伯衍停下来眯着眼看了一圈,周围非明都是熟面孔,“你莫要诓我。”

“我定不会诓你。”沈素钦十分诚恳地说。

“那你说他在哪?”

“我不就站在你面前么?”沈素钦上下抛着手里的印章说,“不才,《东梁赋》正是本人所作,承蒙各位抬爱。”

沈素钦话音落下的瞬间,詹伯衍端肃的面容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缝。

萧平川也猛地看过来。

“胡言乱语!”詹伯衍语气严肃,“《东梁赋》笔力雄厚,岂是你一个黄毛丫头能驾驭的。”

沈素秋也不信,“你说你是子木先生,有谁能作证?谁知道你的印章是不是偷来的。”

“就是,印章肯定是你偷的。”

“拿出证据来!”

“证据?” 沈素钦安然自若,“子木的印信不就是证据?你们若还觉得我不是,那就拿出证据来,凭什么要我自证?詹老觉得呢?”

詹伯衍回避她的视线,也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转而问沈景和道:“沈大人清楚吗?”

沈景和也是一脸懵,他迟疑着摇摇头,想着女儿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个事,只说过詹老是她的师侄来着。

一时间,众人都因不知如何开口而陷入了沉默。

所以如果沈素钦真的是子木先生,那么她再怎么贬低自己的作品都无可厚非。且有些话,还真是她这个大梁文人之首可以说的。

可他们刚才一边疯狂夸人家,一边又不遗余力地贬低人家,就真的很……难以言喻。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众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好了,”沈素钦不想再跟他们耗下去,“诸位应该知道我从浮梁山来,《东梁赋》便是在浮梁山东侧的漱星崖上写的,崖上有咽忧山庄。”她环视一周,高声问,“山庄里住着谁不用我再说了吧?”

说完,她又转头看向裴听雪,“裴小姐,你送的酒家师甚是喜欢。还有詹老,我与鸿酩师兄自小亲厚,你若得了空,不妨亲自向他求证,正好他一直念叨着你怎么老不去看他。”

“嘶!”

话到这里,全场倏然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咽忧山庄住着那位不出世的大儒季渭崖,他对于大梁文坛,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季老有一徒弟,名叫覃鸿酩,正是詹伯衍的恩师。

而刚刚这个小村姑叫人家季老家师,叫覃老师兄,那么眼前这位备受大家尊崇的詹伯衍詹老,不就是她的师侄了么?

事情发展到这里,众人脸上的表情已经木了,打脸打了太多次,脸疼。

詹伯衍更是不知从何说起。

他一直都知道师祖收了个关门弟子,宝贝得不得了。他的老师也跟他提过,只是老师他们避世多年,彼此多以书信往来,不常碰面,所以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师叔是个女娃娃。

“詹老,我无意与你为难,”沈素钦毕竟不能一直给自己树敌,何况詹伯衍也不是他的敌人,“今日赴约,实在是想借你的地方说几句话。”

詹伯衍暗自长舒一口气,“师姑自便。”

沈素钦点头,“诸位,若你们清楚我在兴源酒楼上所说的话,你们就该知道我针对的并非《东梁赋》本身。当初作《东梁赋》之时,我也是用了心的。我针对的分明是当今空谈务虚的风气,是清谈误国的事实。”

“诸位该睁眼看看整个大梁了,看看普通老百姓在过什么样的日子。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厦将倾之时,我与诸君都无可逃脱。詹老,您认为呢?”

詹伯衍不愿谈论政治,故而说道:“师姑忧心天下,境界实非我等能及。”

沈素钦暗自轻“啧”一声,知道这趟算是白来。故而也不愿多在这里浪费时间,只说道:“是我僭越了,詹老可还要继续谈论《东梁赋》?”

还谈什么谈?詹伯衍想,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好在这个时候沈素秋替他开口道:“小妹说笑了,这《东梁赋》既然是你的大作,自然你说什么都可以。”

沈素钦笑,她实在是很喜欢她这个才思敏捷的便宜阿姐。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离开了。”

“子木先生请。”沈素秋说。

沈素钦环视一周,见众人都避开视线不与她直视,只除了萧平川。

“萧将军,”她朝萧平川招招手,“该走了。”

萧平川越过众人走到她身旁,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堵墙,牢牢地将人护住。

沈素钦瞥了眼目光低垂的沈素秋,意味深长地冷哼一声,然后仰天大笑,与萧平川并肩出门而去,姿态可谓洒脱至极。

目送她走远后,场内众人才回过神来,彼此看着对方尴尬的表情。

他们突然不知道自己郑重其事走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被所谓的村姑打脸吗?

不对,往后不能叫人家村姑了。

人家可是子木先生,今后何止图安第一才女的位子要换人做,大梁第一才女的位置人家也坐得。

一时间,投到沈素秋身上的目光渐渐多了起来。

回想刚才她一脸春风得意地接待众人,想起她处处针对那位庶妹,这下再看她,突然觉得灰头土脸起来。

饶是沈素钦向来性子稳重,这下也不免感觉有些面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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