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各自(1 / 1)

裴晏。

阿诺瞪大了眼,将他的眉眼与漫天烟火尽数纳入眼底。

她发白的眼球逐渐爬满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使得她双眼通红的几欲滴血。

十年前的腊月三十,她在除夕这日见到了裴晏。

重来一次,她阻止了十年前的自己与裴晏见面,却仍在这日的满天烟火下见到了裴晏。

只是,时光倒转,眼前人已非昨日。

物是人非,原来需要十年。

裴晏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拉你上来。”

阿诺浑身冻僵,没有任何拒绝的气力,被半拖半拽地拉上了岸。

她伏在岸边,寒冷刺入她的骨髓,她感受到的却是烈焰焚烧的痛。

痛到令她弓起身子,蜷缩成一团。连一声痛哼都颤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裴晏…

裴晏!

她真恨不得此时此刻杀了他!

把他跟她一样拖进地狱!

……

她绝望地想着,可她却只能像一滩淤泥一样烂在岸边,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裴晏没有发现异状,只皱了皱眉,低头问:“你是这府上的人?”

他此刻才盯着眼前这个被他所救的女人,她全身缠满了麻布,连眉眼都一并敛了,真是奇怪的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她紧咬牙关地缩成一团,因为寒冷,连牙齿也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声。

阿诺自然无法回答他,巨浪一样的恨意山呼海啸而来,冲击着她,将她淹没在鬼哭狼嚎的深渊里。

昏过去了?……裴晏一怔,弯下腰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活着。

他举目四顾,眼前一片赤色,影影绰绰,夜空烟火接连不断地炸响着,映着他略显清冷疏离的眉眼。

远处一道人影朝这边跑了过来,不知喊了什么,被烟火声所碍他没有听清,直到那人到了近处,他才疾步迎过去。

颜知未到跟前就忙着拱手道歉:“六殿下,我来迟了。”

“无须多礼,颜知兄,可是出什么事了?”他开门见山地问。

今日除夕,他还要赶在子时前进宫,耐不住思念,特意悄来颜府一趟见颜诺,这事是提前知会过颜知的,谁知来了这半晌,却一个人都未见到,府上好似静悄悄的,真是奇怪得很。

颜知气喘吁吁,脸色却有些发白。

“六殿下,小诺来不了了,她意外落水,此刻人昏着还未醒!”

“竟有此事!”裴晏大惊,“大夫来了没有?”

“殿下别担心,已经请来了,大夫说没有大事,不过是受了惊,加上寒气入体,需要将养着。”

“那就好。”裴晏松了口气,眸中担心之意却不减,“我稍后进宫绕道去太医署请太医再过来一趟。”

“多谢殿下。”颜知深深行了一礼。

“许久不见,怎么还生疏了。”裴晏抬起他手臂,苦笑,“我赶了一路,上午才进京,还未进宫,不能去见她了,你替我好好照顾她,过了初三我来看她。”

颜知有些动容,立即应了声。

“小诺知道你回来,必定高兴不已。”

裴晏笑了下:“我何尝不是。”他转身看向阿诺:“这个人是你府上之人吗?我见她落水,顺势拉了一把,人好像昏过去了。”

颜知这才注意到地上浑身湿透的阿诺,略怔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只道:“殿下快些进宫吧,别误了时辰,这里交给我来处理就好。”

裴晏点头,目光又瞥了眼阿诺,随即匆匆离去,融入影影绰绰的树影中不见了。

年节时分,府上除了白日忙一些,晚上主子们就纵着下人打牌吃酒也不怪罪。

晚梨边往云遮院去,边数着自己方才赢的几十文铜钱,心里乐滋滋的。

谁知才跨进院子却无端被吓了一大跳。

一个浑身湿透的黑影倒在前屋门口,一动不动。

晚梨脚步踯躅了会儿,将数了好几遍的铜钱小心塞进口袋里,然后朝那黑影一步三挪过去。

“哎!哎——”她没有认出是谁,便喊了两声。

好在院中挂着两只红灯笼,将门口照得亮堂堂的。

她走近了便认出了躺在地上的正是她名义上的主子。

晚梨实在吓到,跑上前推了推:“阿诺姑娘!阿诺姑娘!”

阿诺浑身湿透,衣裳在这样冷的寒夜里几欲结冰了。

她暂时管不了其他,只能费力将人拖到了屋内,又匆匆忙忙将炉子生了起来。

一时半会儿屋内还是冷的,她见阿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裹住身体的麻布也冻得梆硬,连胸口的起伏都几乎看不出来。若非她探得还有一丝鼻息,这除夕夜,就要大不吉利了!

晚梨从来胆子小,想到上次阿诺给她看的手上的烧伤,便不免觉着,阿诺平日裹的这样严实,大约其他地方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看到这样的伤口实在害怕。

但现下还有什么办法呢?

何况阿诺姑娘昨晚为她在姑娘面前说好话,她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说服了自己,晚梨找来火绒点了里屋的灯,去翻了阿诺的一套干净衣服出来,这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她身边,半闭着眼去解阿诺身上缠着的麻布。

她只解了胸口那一片,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了密密麻麻不堪入目的丑陋疤痕,禁不住手一缩,低叫了声。

不敢再看,晚梨索性吹灭了灯,屋内只余外头院子里透进来的光,勉强照个人影,其他倒也看不见。

她松了口气,手脚利索地替阿诺换了衣服,趁着没点灯,替她将裸露在外的肌肤重新缠了遍。

又从里头抱来被子褥子,给她垫着盖着,还将炉子挪近了些。

炉子里的热气渐渐氤氲在屋里,暖和了不少。

晚梨做完这些倒累得一身汗,索性也坐在了地上。

她这时才敢仔细去看阿诺,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窗外的光零零散散地照在她身上,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还有些可怜。

听说她的家人都死了,独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想必她家人若在世,见到她受这些苦,定会十分心疼吧。

就像她娘赵婆子,虽有些势利贪财,才将她送来当丫鬟,但也确实对她好,她从前发高烧时,她娘还抱着她整夜没睡,冒雨出去找大夫,大夫不愿来,还给人家跪下。

对了……大夫!

晚梨看了阿诺一眼,下定决心跑了出去。

东院静悄悄的,气氛有些压抑。

本该热闹的除夕,忽然这般冷清,让晚梨有些诧异。

院里也空空的,大夫人和大爷都不在,连今夕何夕也不在。

她好容易拽住一个丫鬟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道:“我也不知,好像是茗澈院那边有事。”

晚梨有些懵怔,转身欲离去时,正巧撞见匆匆进来的今夕。

她忙跟上去:“今夕姐姐,云遮院那位阿诺姑娘好像落水了,情况不太好,能不能请个大夫来?”

“落水?”今夕脚步走得飞快进了屋收拾,一边回她的话,“落水的是咱们姑娘!”

啊?晚梨瞪大了眼。

到底怎么回事……这好好的除夕。

说话间今夕已翻箱倒柜寻到了一个药箱,里头是些瓶瓶罐罐,还有些平安符之类的物件。

她挑了几件,转头见晚梨还愣在那里,想到她说的话,便拿了一个瓷瓶给她:“这里头是杨太医配好的伤寒丸子,你倒两粒,用温水化开,给阿诺姑娘喂了。”

晚梨立即伸手接过:“咱们姑娘为什么落水了?没事吧?”

今夕摆手已向外走去:“也不知什么原因……”说着忽然一顿,皱眉:“听丫头说姑娘落水前是同阿诺姑娘在一块的……”她摇了摇头。

算了,也有丫头说了,姑娘就是阿诺姑娘救上来的。

是非定论,怕要等姑娘醒了才知道。

“那大夫……”晚梨张嘴。

今夕问她:“阿诺姑娘那个模样,哪个大夫适合来看?”

晚梨不说话了,望着今夕疾步离了东院,往茗澈院的方向去了。

她叹了口气,握紧手里的药瓶,也赶紧回了云遮院。

此时茗澈院灯火通明,里里外外都是丫鬟婆子,各人都在忙碌,烧水的,换帕子的,熬药的,不过人多却不慌乱,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屋内炉子烧得热热的,还熏了安神的香料。

陈诗沅眼眶红红地坐在床边握着颜诺的手,时不时用帕子拭一下泪。

青宛面色惨白地立在旁侧,将新的干净棉布帕子在冷水里头绞了绞,换了颜诺额头上的那块。

颜诺发烧了,卧在柔软的蚕丝被子里,原先白皙的小脸此刻宛如红霞,反倒添了几分气色。

她闭着眼,睡得很不安稳,大约是做了什么梦,眼角还挂着泪渍。

陈诗沅心疼地替她掖了下泪痕,压着嗓子急问:“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青宛立刻出去了,今夕却正好进来,将东院拿的物件尽数递给陈诗沅。

陈诗沅低声说了句“阿弥陀佛”,将今夕拿来的平安符系在床幔四角,心里才宽松了些。

今夕慰道:“咱们姑娘是神明佛祖都保佑的人,不会有事的。”

“有事自然不会有事,只是平白遭了这些罪。”陈诗沅说着声音发紧,握着颜诺的手,“可怜的小妹,冬夜里落水,定是吓得不轻。”

她吩咐今夕:“明日你替我去清风观一趟,请位道长过来,瞧瞧用不用做什么仪式叫叫魂之类的。”

“欸。”今夕应声。

“大爷呢?”

“在外面廊下呢。”

陈诗沅叹道:“出了这样的意外,他想必心里也难受。”

颜知几乎是生拉硬拽扯着杨太医进院门的,好容易到了,杨太医一把甩开颜知的手:“我一把老骨架都给你扯散了。”

颜知讪笑着帮他拎着药箱:“我妹妹就在屋里,不叫您看一眼,我们全家人都不放心,我初二一定去您老家里拜年赔罪。”

杨太医快步朝屋里走去,见颜宵站在廊下不由怔了下,行了个礼:“颜大人。”

颜宵回礼:“有劳太医除夕还跑一趟。”

“颜大人客气了。”杨太医从颜知手里接过药箱进了屋。

颜知没有跟进去,此时颜宵淡淡地望过来,他乖巧地唤了声。

“哥。”

颜宵问:“你见了六皇子?”

颜知惊呆:“哥,你真神了!”

颜宵沉默地望了会儿天上还未熄的烟火。

“是你出去见的他,还是他进了颜府?”

颜知有些不敢说,但又不敢对颜宵撒谎,只好如实道:“他是想跟小诺见一面,哥,你也知道……”

颜宵抬起手,阻止了他接下去的话。

“我知道小诺与六皇子的心思,但小诺已及笄,与他再私下见面已不合礼数,他身为天家人,婚事又不能自主,一切无有定论,等父亲回来再议此事。”

皇宫内城,大红灯笼挂满了宫墙,让紫禁城这只蛰伏的巨兽似乎也变得眉目柔和了起来。

裴晏身着官服,此时正沿着宫道慢慢地向内廷走去,路过道口时,见皇子的仪仗朝他这边行来。

他便束手退至一边。

仪仗在他面前停了,三皇子裴弋坐在肩舆上往下望,咦了声:“六弟,你何时回来的?怎么这个时辰才进宫?”

裴晏垂首答:“三皇兄安好,我今日上午才进京的,去了工部处理事宜,才堪脱身,便立时进宫了。”

裴弋笑道:“好呢,我刚从母后那里来,母后吃了药刚睡下,你不用过去了。”

“父皇也在鸾凤殿吗?”

“父皇待了一个时辰才走的,这会儿大约与皇兄议事呢。”裴弋好奇地打量他一身官服,问,“你怎么这样打扮?现下是年节,进宫团圆的日子,怎么不穿赐服。”

裴晏低声:“我没有赐服,且今日也有公事要禀报父皇,所以就未脱官服。”

裴弋眸子晶亮:“你做了官果然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明日得空再问你见闻,我这会儿要去给顺贵妃娘娘请安去。”

顺贵妃是三皇子裴弋的生母。

裴晏执手行礼,目送肩舆远去。

在原地默了片刻,他才继续往内廷方向去。

刚到御书房门口,就听里头“咚”地一声响,随即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太监总管黄海从一侧过来,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着嗓子:“六殿下稍候再进,太子殿下正在里头呢。”

又见裴晏一身官服,他不禁怔了下,悄声问:“殿下是有奏疏?”

裴晏点头。

黄海道:“恕奴才多嘴,若是报喜但可呈上,若是令圣上烦扰之事,不如压至明日再呈。”

裴晏目光闪烁了下,道:“谢公公提醒。”

黄海笑道:“您与皇上父子一心,有什么需要奴婢提醒的。”

这话音刚落,那边御书房的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裴晏目光转了过去。

见裴苍缓步出来,步伐虽还从容,脸色却有些发白。

裴晏捏了捏袖中的公文,朝裴苍行了礼,便信步朝御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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