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类(1 / 1)

王幽就在那堂下跪着,眼底乌青。褚吟自觉在旁站着有些突兀,遂以退为进道:“皇上,那明远不如就先......”

皇帝摆弄着茶盏,眼皮也不抬:“你留下。”

解慎很快到了,快到连王幽死灰般的脸上都浮现出半分错愕。

“臣解慎参见陛下。”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又低沉。

褚吟侍奉在皇帝身后,还是头一回从俯视的角度看他。

他在堂下跪着,跪得笔直,跪得恭敬,举手投足严丝合缝卡在规矩上。口头说着参见,脖颈也低了下去,甚至连眉宇间的傲然也很合时宜地散去几分。

他明明跪着,却似乎比在场的所有人高。

解慎天生让人感到冒犯。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起来吧。”皇帝半阖双目,问:“解将军,知道朕唤你来所为何事吗?”

“知道,臣方才听冯公公说了。”解慎恭敬道。

皇帝点头,对王幽道:“人我已经给你叫来了,王爱卿,你有什么想法,大大方方说出来。”

王幽望向解慎,眼神尖刺,巴不得将他剜心掏肺,声音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的:“解将军,敢问你昨日一早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解慎说:“前些日子我在白玉楼偶遇王大当家,与她一见如故。昨日得空,简单登门拜访,志趣相投,相谈甚欢。实在没想到,刚话别不久,她就出了这事。”

“志趣相投?相谈甚欢?”王幽仰天长笑,遽然怒吼:“是谈你尉陵军贪腐甚欢!?还是谈你解慎草菅人命甚欢!?”

尉陵军贪腐?褚吟蓦地怔住。

本想王幽此番扯下脸皮也要赖在天穹阁,只是为了王骊蕙被杀一事。现下他却顺水推舟,在不经意间直指尉陵军贪腐......这才是醉翁之意啊。

王骊蕙的死,即便真跟解慎有关,其实也算可轻可重,皇帝若没有借题发挥的心思,王幽基本不能奈他何。

但若牵扯出尉陵军贪腐,事情的性质就全然不同了。

褚吟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解慎淡淡看了王幽一眼:“王大人这是哪里话,我从未与你阿姐谈及过军中事务。”

“净说瞎话。”王幽冷笑一声:“早上你同我阿姐争执不下、不欢而散,都有人听到、看到的,你还有什么好解释!”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背地里竟干出滥杀无辜的龌龊事!”他咬牙切齿:“解慎啊解慎,为一己私怨你就能对无辜女子下手,若是今朝对你放任自流,来日你怕是敢把天都翻了!”

“王大人,请慎言。”解慎还是那副表情,却让人感觉周身已冷似玄铁。

皇帝刚才的那点闲心,也已被“尉陵军”三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褚吟眼看他端坐在上,恢复了往日威严:“解将军,你有何要说。”

“皇上,臣冤枉。”只见解慎再次跪了下去:“臣不知究竟何人谋害了王大当家,可若只因我曾上门拜会,就把人命背我身上,未免也太过牵强,臣实在受不起。”

王幽大喝一声:“我有人证在手!昨夜子时,我家丫鬟清清楚楚看到你逃出后院,神色匆忙,转眼就发现我阿姐血溅轩窗......”他忍不住又开始抽泣,身躯摇摇晃晃,好像连跪都跪不稳了。

“是么......”解慎唇角一动:“回禀皇上,臣昨日留宿琼华宫,陪九皇子下了一整夜的棋,若不是方才冯公公通传,恐怕现在还在棋盘上。”

褚吟清清楚楚看到王幽后背微震,眼中闪过一道驳杂的光,有错愕、有惊慌,还有不甘。

他朝皇帝猛一磕头:“皇上明鉴!莫要信他谗言!”回身指着解慎,指尖发抖,声嘶力竭:“你们尉陵军就是国家蛀虫!”语气可比方才给王骊蕙伸冤时激动多了。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王爱卿你冷静些,依靠朕看,这应该是个误会。但你大可放心,朕会命刑部尽快查明真凶,绝不让你阿姐枉死。”

王幽急得往前挪了两步:“可是尉——”

“尉陵军一事,既然你提到了,朕自然会管。可若声势太过浩大,最后又查不出任何问题,反倒会落得个让将士寒心的结果。”皇帝回头看了眼褚吟,“这样吧,朕特封明远郡主为特使,持朕手谕,入尉陵军南北营,行监察事。”

“皇上,”褚吟绕到前方,同解慎并肩跪下,“监察的差事让明远来干......恐怕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皇帝言辞不容拒绝:“此事出结果之前,朕不希望有第五个人知道,‘贪腐’二字,今日出了天穹阁大门谁都莫要再提。”他又面向褚吟,“晋王时常跟朕夸你,说你万事都能料理妥当,连晋王府的账目都能理得清楚,朕如今又封你为特使,一个尉陵军你怕什么。”

冬春交际,御花园深处的初桃开始抽芽,树尖儿缀着几点嫩绿,褚吟站在御花园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手中把玩着细叶芒,地上扯断一根又一根。

那一丛细叶芒几乎快被她薅秃,解慎才从天穹阁远远走来。

“皇上跟你说什么了?”褚吟问。

解慎从她身边走过:“等这么久,就为了探口风?”

褚吟小跑着跟上:“将军对本特使就这态度?”

解慎看她一眼,步履不停:“皇上让我不必介怀,说他让郡主监军,只是为了安抚王幽,走个过场。”

“那将军怎么看?”褚吟问。

“我怎么看不重要。”解慎停下脚步,“重要的是郡主怎么看。”

“那王骊蕙是你杀的吗?”褚吟问得毫不避讳。

解慎闻言又开始朝前走:“你说呢?”

“王幽与你并无仇怨,他没有理由构陷你。”跟着解慎的脚步,褚吟有些费力,气喘吁吁道:“你能不能......走慢点......”

“王家的事算是过了,过了就别再问,有的事情不该你管。”解慎缓下脚步:“郡主还是好好想想这个监军要怎么当吧。”

褚吟顿住脚步,扬声道:“凭王幽一人定不敢开罪于你,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授意。王大人官至工部侍郎,想让他在台前替人唱戏,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戏台背后的人......是太子吧?”

解慎根本来不及拦,“太子”二字就从褚吟口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

“敢在宫中妄议太子,活腻了?”解慎大步走近褚吟,既压着声音又压着火:“此处是什么地方你不比我清楚?”

“清楚,清楚得很。”褚吟盈盈笑了:“不过......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啊。”她背着手悠然向前:“我还猜,王骊蕙是他们自己杀的。”回过头对解慎笑得烂漫:“是不是又跟我不谋而合啦?”

解慎心中少有地感受到了愕然。

他看着褚吟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脸上笑得松弛又无邪,若不是亲耳所闻,绝对猜不到她此时此刻口中谈及的居然是人命。

“会骑马吗?”解慎问。

褚吟仰起脖子:“当然!”

“那走吧,监军大人,先跟我去北峰山。”

两匹快马在花溪大街上扬长而去,干燥的粉尘四散在狭长的路上,沿街的摊贩都不由自主捂住了口鼻,水果摊上的频婆果不知是被风带的还是被人带的,咕咚咕咚滚了两个到对面的混沌铺张胖子脚下。

一直到北峰山山脚,马蹄几乎没停歇。

同样是骑术绝佳,跟着裴清明骑马和跟着解慎骑马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裴清明总会调整好最合适的速度,引导你去最安全的方向,从翻上马背到翻下马背,从头到尾都极致心安。

而解慎就好像一阵黑色的凛风。从不会降下速度等待,同样也不会回头催促。骑个马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褚吟的马跑累了,二人在丹溪旁停下饮马。

这是褚吟第二次见到解慎的马。

那马儿又高又大,通体墨色,眼睛黑得发亮,好看得很!休息时鼻息沉沉的,显得脾气不大好的样子,但丝毫不影响褚吟对它的喜欢。

马儿在丹溪边休整,褚吟趁机摸了摸它的脑袋,笑道:“长这么漂亮,天天生活在疆场刀剑中,真是委屈你了。”

她话音刚落,只听解慎打了个呼哨,玄玉即刻将她撞开。褚吟捂着胸口爬起来,有些错愕,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赫然插着一根长箭。

山头上,七个蒙面人见一射不中,立马将弓箭抛开,轻松上阵,从身后甩出虎头钩,直冲而上。

“呆好别动。”解慎眼底一片寒冰,褚吟还是头回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七个蒙面人将解慎包围,钩子一甩,发出割裂空气的声音。

褚吟远远看不清楚,想要靠得近些,却被玄玉挡住了眼睛。

“怎么了?你不想让我看?”褚吟问马儿。

马儿盯着解慎的方向,没有什么反应。

褚吟被它挡在身后,耳边只能听到钩子长刀碰撞的声音。半晌过去,她也未能从这声音中探听出分毫。

她从来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

褚吟摸了摸马儿的后腿,温声道:“你想帮帮你的主人吗?”

马儿的视线一直盯着解慎,呼吸节奏安和平稳,却也答应似的甩起了尾巴。

褚吟当自己得到玄玉首肯,小心翼翼从左侧往马背上爬。

面对一高头大马,以及不合适的马镫长度,褚吟半个身子翻上马背就已经汗湿后背。

等完全骑上马背的一刻,只觉眼前世界豁然开朗。

褚吟朝左一看,解慎明显还占上风,但四五蒙面人配合默契,一时似乎也很难突破。

某些时候,她是个心急的人。

褚吟用力挥动马鞭,玄玉发出嘶鸣,朝着打斗的方向疾奔而去,以雷霆之势将其中一人撞翻在地。这时褚吟拉紧缰绳,玄玉前蹄一抬,直冲蒙面人胸腹轰然落下,那人被踩得炸裂开来,大片鲜红浸到土里。

另外几人一时失了分寸,见解慎逆光而立,高大的身躯环绕着团团死气,恍若非人。

倏忽间,刀剑碰撞出刺耳声音,钢铁的碰撞之声夹杂着咒骂和呼喊,三两下刺啦声后,咒骂和呼喊逐渐被淹没在凄厉的风里。

解慎放下刀,走到玄玉身侧,摸了摸它的头。马儿好似能懂通人性般,甩着尾巴,应和着轻哼两声。

解慎摇头道:“脚都脏了,还这般高兴作甚。”他抬头看马背上的褚吟,视线相交的一刹,似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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