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1 / 1)

或许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喝了药后睡不着,姜瑶干脆起身。她只着纱绢里衣,乌发散披,似一条美人蛇,枕着引枕,莹莹指尖从枕下取出一只黑木金丝铜镜,细细把玩起来。

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镜,甚至右上角还有一道显眼裂纹,比之长公主尊崇身份,显几分黯淡寒酸。

镜面照着主人的样貌,脸色略带病白,一双眸子却璨如星辰,眉睫鸦黑双目有神。

忽然间,镜子容貌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浅金涟漪,如漾起一圈水泊,渐渐平息下来,朴实无华的镜面骤如佛家圣物,神圣不可侵。

这一面镜子,姜瑶最大底牌。

一面只有她能看到未来的神物。

每隔月铜镜便会泛金,她可在上面写下字,此物将细致呈出相关光景。

姜瑶指节抵住下颔,好好思索了一阵,勾起一个略带狂气的笑。

这次她不准备看未来军械发展、也不欲观田亩改制或其他。

这是第二次,她要观一个人的未来。

她冷然一笑,单手稳稳持镜,单手点指,一笔连成,上书:

——北周国主萧执

利用她幼时善心,害死母后,离间帝王与外将,诱导湘王反叛,致使南赵动乱。

宇文执和李氏。

且看看你们都怎么死。

镜面涟漪渐渐平息,瞧见镜中熟悉久违的人影时,姜瑶忍不住皱了眉。

昔日宇文执做质子时与她确实关系甚切,他这张脸哪怕化成灰都认得出。

男人清瘦,肩披黑狐大氅,白玉束冠,只是最日常简单的装束,手里捧着一只烟枪,朱纹翠饰,华贵非凡。

仔细看清那只烟枪,姜瑶不禁想笑。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喜欢以旧情为名,精巧地谋求最大化利润。

而待瞧清楚里面浮现的背景后,她坐不住了。

北周国主的背后,大团秋菊明黄花开盛丽,雁来红艳殊若紫,朱红宫墙压抑天宫成一线,亭台楼阁,池水上柳荫袅袅。朱红门边有一棵挂着四盏小灯笼的梅树。

正是她南赵皇宫!

古来王不见王。一国国君出现在他国王宫,若不是被俘,那只能是北周铁骑南下,攻破大赵国都。

不对。

照之前她所见后世之言,现在大赵绝非灭亡时机。且今赵国富兵强,何至于此?

狐疑之际,庭内一簇精装银甲卫持枪横出,枪尖立起,如一道城墙,结结实实拦住国主去路,众卫包围下,一人披龙袍缓慢走出。

他头束翼善冠,容貌清隽,莹润无瑕,眉宇张扬,声音却比现在沉稳成熟了太多。

——正是南赵六岁登基的皇帝,姜鸿。

姜瑶脸色放缓些。

不想以这样的方式见了长大后的鸿儿。

再去看,银龙卫装备精良,神情肃穆,迥然有神,不似败军之迹。

镜中,姜鸿冷声,话语间给姜瑶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文帝孤身来此,就不怕朕生擒以胁北周吗?”

文帝?

她记得萧执的尊号长武帝,并无文字,所以…是谥号?

活人不可能加谥,而宇文执却好端端站在这里。

——假死。

——还得是那种能瞒过满朝文武,举国上下的假死。

蹦出来这个结论时,姜瑶感觉素来还算灵光的脑袋卡壳了。她手一抖,险些将铜镜砸下,叫它好好看看自己在放什么屁话。

一国之君费劲周折让位于人,千里迢迢南下赴死。

这要是宇文执能做出来的事情,白瞎了她和对方打擂台的这么多年岁月。

银甲卫面色肃杀不善,萧执仍不为所动,肩披厚重的黑狐大氅,手持翠珠烟枪,温吞如旧:“寡人只是来看阿瑶。本就没想着回去。”

轻飘飘一句话触怒了眼前皇帝,姜鸿眼眶微红嗓音愈沉,垂于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死盯着萧执,显然正压抑着怒火:

“阿姊昔日待你不薄,你却咄咄相逼计计阴损。现在她去了,你装给谁看!”

当初萧执在南赵做质子时。北周贵族尚且未改姓,国姓仍是宇文。

质子在他国总多受掣肘,虽衣食无忧可总不得自由,姜瑶幼时常混入质子宫内寻萧执谈天,也常给他带去所需书籍。

萧执轻描细笔地嘲讽:“去了?可笑。鸩酒赐死,不是正你下的旨意吗?”

少年皇帝沉眸不言。

姜瑶见状一怔。

她记得,姜鸿应该不知她中毒一事的。

所以,自幼一直说长大会保护自己的鸿儿,最终杀了她?

抿唇片刻后,姜瑶沉眸恢复了一贯的可怕冷静。

许也合理。

左右她性命不过两年,世事无常,到时候发生什么都难说,许是与鸿儿有所商议,最后拿命送大赵一程也算说得过去。

而且……

镜子神异,未必无诈。

不可以任何人或物的一面之词决定行动,这是最基本的警戒。

萧执抬头仍含笑,脸上是病态的白:“寡人不知道,阿瑶什么时候养了一个如此狼心狗肺的弟弟。”

姜鸿已怒到极点:“你找死!”

银龙卫长枪应声皆出,刷刷将萧执围了一圈,枪架在肩上,他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阿瑶封号被褫,贬为庶人,既不入皇陵她现在葬在何处了?”

对方冷着脸,一句话不出,只阴鸷地盯着他,像是考虑如何将他五马分尸。

萧执侧目,摇头:“…算了。”

瘦如寒梅的指推开一只长枪,他任由枪尖刺破咽喉,殷红沾染红缨。他将烟枪放在地上,终于如支撑不住般俯下身,头颅却高傲扬起。

“这是她从前和我交换的信物,她定好日后招我为驸马,我言欠她一条性命。虽是戏说,可如今斯人已逝,现在将它重还于大赵也不算违约。”

宇文执脸色苍白发紫,原来早已毒入骨髓,闭上眼:“便这样吧。”

他吐出最后一口息,画面开始扭曲,泛起金光,自边缘处消散。

画面仅有最后一句略显虚弱的声音:“我这药烟里,放了足量的寒毒。若不想阿瑶的心血毁于一旦,礼鼎内……”

后半句话随镜面波动消失,姜瑶听不清,但忍不住皱了眉,有些烦躁地拨弄手中暖炉。

十四年前先皇后薨逝,诊治御医皆被痛失爱妻而龙颜大怒的先皇处死,几乎无人知道。

先皇后并非暴疾,而因北周寒毒。

她伸手抵住额头,孙绝开的药味太重,熏得她头微痛,便随手将镜面收好,放回软枕下。

因此,她没有看见镜面的右上角裂纹的边缘,再多了一道细小碎纹。

若注意到了,姜瑶便可知晓,既定的未来与现在之间,又发生了难以弥合的改变。

她闭上眼,仔细琢磨着方才镜面内的一切细节。

秋菊和雁来红开,应是哪年的秋季。萧执能入得了皇宫,不是姜鸿默许,便是有人带他潜入。

还有梅树上突兀的四盏灯笼。

无论如何……

“阿让。”

她敲了敲靠耳房的窗。

薄纱上立即有一道影子闪过,迅捷而安静。

“奴在。”

聂让快步在窗外站定,等他出声时,二庭留侯的暗卫才发现首领站在寝屋门外。

屋内声音听不出异样:“进来。”

聂让怔了一下,思及白日情景,自知推辞无用,低声:“冒犯了。”

推门进帐,姜瑶肩披小羊毯,正倾身坐在木藤靠椅上,脸色微白表情不多,澄明乌目透过窗正向窗外皎月似有片刻走神,听见推门声后转过头扬眉。

“那么远作甚,走近些。”

他低着头应声,绷直身躯屏住息,才觉不逾越,垂首稳跪在她面前专供下人所用的脚踏。

“头抬起来。”

聂让当即照做,面部冷硬看不清多少情绪。

姜瑶从软塌下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枚青铜半边面具。面具质地做工精细,右角细绘凤尾,左角刻饕餮暗纹,恰能盖住大半面容。

他识得这只青铜面。

这是是主人幼时便一直留在身边的玩物,放在仓库积灰多年,前些日子才被翻找出来。

聂让平日出任务,要么以黑纱蒙面,要么凭身手借夜色遮掩,除了考校其余玄卫,极少需要这类物什,更不必说做工这样精细的面具。

他自觉不配,可素手将冰凉青铜面覆上他面时,他仍不动,高大威武的躯体如任由她摆布的木偶。

姜瑶慢慢系好他颈后用于固定的系带,赞许他样貌:“有齐太尉公之风。”

传闻昔日北齐大司马因面容丰神,上战场必以青铜覆面,威震敌人。

聂让五官深邃刚硬,高眉深目,躯体肌肉力量惊人,纵不用青铜面也能摄敌,可戴上也显得神武非凡,隐有几分将相。

——日后调到赵羽手下带明面兵吧。

她这样想,又打量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青年片刻,蓦地伸手一拽他颈后缎带,青铜面应声滑落,扑腾一声落在他手心。

“以后外出行事时戴着。”

“是。”

他黑发尾部的卷曲实在太过有识别度。

不过,也无妨。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吩咐:“武安军大将军赵羽正归京述职,和州时你也当见过了。本宫要你暗中看护他安全返疆。”

乱世风云变动,易出人才,赵羽便是其中之一。

武安侯老爷子金戈铁马,一生为先皇尽心尽力,率武安军接连替先皇统一南部十四国,才成今日两国对峙之局。

赵羽苦寒出身,本无姓氏,偶然为武安侯所救,认作义子养在膝下,名份上还称一句姜瑶的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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