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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绵羊(1 / 1)

周遭嘈杂喧闹,不少客人朝他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戋戋仰望着沈舟颐满脸恳求,小声说“舟颐哥哥救命”——不远处正有两个黑衣男子鬼鬼祟祟地混在人群中,目光猥.琐,不怀好意。

沈舟颐倒吸一口凉气,用斗篷蒙住她脑袋,将她带回百花洲楼中。百花洲的妈妈见沈舟颐去而复返,蓦然带个素裙少女在身旁,甚为愕然,众歌女也面面相觑。沈舟颐丢给妈妈一锭银两,带戋戋径而登上三楼最静谧的雅间。

邱济楚独自被抛弃在原地,浑然不明情状。

戋戋心跳都快到嗓子眼儿了,罗裙也在匆忙间被剐破好几处。沈舟颐将房门锁死,又将四面窗牗闭紧,食指钉在她额头之上,语气不善:“这是在闹哪一出?”

他平日里温和是温和,但生起气来,自有股震慑人的气场。戋戋被他指着额头,不敢稍动,更不敢骗他,委委屈屈哽咽道:“有人在跟踪我,要杀我。”

她身子委顿在地,绵软得像被抽去骨头。狂奔这一路,她受惊非小,实在没有任何力气了。好在沈舟颐就在此处,不然她今日可能凶多吉少。

沈舟颐听她不是蓄意逛勾栏的,面色稍稍缓和。他托着她的双腋将她搀起来,扶到旁边的芙蓉帐中,给她倒杯茶。

“别怕,说来与我听。”

戋戋伏在枕席之间余悸未消,吧嗒吧嗒地掉泪。沈舟颐坐在她身侧,轻拍她的后背。狭小的赤色鸳鸯床帐本来是供勾栏男女缱绻的,此时却不伦不类地坐着一对异性兄妹,被当作避难的场所。

戋戋喝罢几口热水,才慢慢恢复过来。原是戋戋和婢女清霜上街买些香包等物,却被两个陌生男子一路跟踪,对方腰间鼓囊囊的,像是带了刀。

戋戋多疑,联想起近来自己多有得罪魏王府,莫不是魏王妃看她不顺眼,要将她暗中除去?虽拼尽性命狂奔,却也没能甩脱跟踪者。百般无奈之下,见路边正是热热闹闹的百花洲,才咬牙躲进来避难,谁知会阴差阳错地遇见沈舟颐。

沈舟颐听罢她的话,问:“你怎么知道是魏王府的人?”

戋戋颤然道:“他们手里的钢刀和罗呈的一样,都镶嵌三圈交错的金线,我认得。”

沈舟颐走到窗边朝楼下瞥去,隐约见那两个跟踪者还徘徊未去。他回到戋戋身边,压低声线对她道:“妹妹一会儿换上男子装束,我带你从这里的后门出去。”

戋戋点头,比起身体的疲累,更加心伤。若真是魏王妃派人追杀她,那她就可以完全断掉嫁给晋惕的念头了。前些天所憧憬的美满姻缘,终究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沈舟颐柔声抚慰她:“不一定是魏王妃派来的,也可能是晋惕。他不是喜欢你么,这些人没准是他刻意派来保护你的。”

戋戋愠色道:“我又不入刀山火海有什么可保护的,他要这般吓我?”

“我说过他很偏执,对你是比较霸道的。但如果妹妹喜欢这种霸道,就当无事发生好了。”

戋戋缄默,对晋惕的疑心一度又涌上来。她已经言明她爱他,只待他来贺府提亲就与他终生厮守,而且这些日子她也时不时就冒着丢掉名节的风险与他私会,他为何还这般跟踪她,像看贼一样盯着她?

她惘然若失,那个噩梦带来的恐惧让她头痛欲裂。沈舟颐本想把晋惕准备和赵鸣琴成婚之事告知戋戋,见她精神如此颓靡,便敛口未言,转而柔声问她:“妹妹曾说被一噩梦侵扰多次,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噩梦是什么?”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肩膀,风度翩跹,恂恂而问,眼珠如一片雾气笼罩的湖水。戋戋躲闪的下巴被他轻轻柔柔地托起,正好面对着他。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兄长,一个此刻可以护她周全的人。

戋戋鬼使神差地得到了些许安全感,咽咽喉咙,怔怔道:“我被关在封闭的空间里,那地方像屋子,像牢笼,又像棺材。我会被折磨死……”

“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所以你怀疑是晋惕?”

戋戋打个突,毕竟除去晋惕,周围再无对她有威胁的男人了。

沈舟颐忖度片刻,提起:“我早年间往南阳卖药材时候,曾听过有老大夫会一种神术,替人铲除皮肤上的瘢痣胎记之类的,不留痕迹。但瘢痣在身上不疼又不痒,寻常人哪里会在意,只有那些达官贵人们注重自己的威仪,才会想方设法地除去。”

戋戋疑色瞪向沈舟颐,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若晋惕就是梦中那人,他肩上也确实有红莲胎记,只是用某种手段将其隐去了呢?

沈舟颐道,“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究竟怎样,还是靠妹妹自己定夺。”

戋戋侧头而思,心头兀自不能宁定。沈舟颐与晋惕有过节,他的话她当然不能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当下沈舟颐给她找套男人的装束来,套在她身上,叫上邱济楚一道从小后门离开百花洲。这条通道本来是给客人们准备的,时常有正室老婆上门殴打抓包之事,百花洲的老板娘便特意辟出此脱逃之路。

邱济楚在城中逡巡负责把清霜寻回来,沈舟颐则带着戋戋先回贺府。

吴二夫人正在门廊下,见戋戋面露菜色,关切地上前:“我女这是怎了?出去一趟弄成这个样子?”

戋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沈舟颐替她开口:“临时出点事情,不过并无大碍,伯母不用担心。”

吴暖笙悲然道:“老天爷要亡我贺家不成,老爷刚出了事,戋戋也弄得如此狼狈。”

沈舟颐与戋戋同时惊讶。

贺二爷又怎了?

匆匆奔至寿安堂,见贺老太君正抱着贺二爷哭。贺二爷病病歪歪地倒在榻上,衣裤尽是鲜血。丫鬟小厮来来去去为他换洗,满屋子都是酸苦的药味。

戋戋忧心如焚,奔过去,“祖母!父亲!”

贺老太君抱住戋戋,老泪纵横,“心肝,你可回来了。”

但见贺二爷脸色苍白,如个濒死的病人,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贺二爷被请去一户高门问诊,到了才发现是魏王府。他被要求给一位呕吐不止的贵小姐看病,瞧那身份,应该正是江陵赵阁老的女儿。

贺二爷给赵鸣琴号脉,号了三次,回回都是喜脉。硬着头皮向主家禀告,魏王和魏王妃均惊怒交加。

赵阁老正在旁边,闻他未出嫁的女儿竟有孕,暴怒如雷,认定贺二爷是庸医,将贺二爷拖下去痛打二十大板。贺二爷身子骨不好,本就跛脚,这回腿算是彻底残废了。

赵阁老身居高位,横行跋扈,打罢板子还不算完,将气若游丝的贺二爷丢在大街上,纵数条恶犬来撕咬他,扬言要将污蔑自己女儿的庸医喂狗。

狗嗅见血腥味就兴.奋,狂吠不止,引来不少路人旁观。若非沈舟颐昔日那位故交顾时卿实在看不下去,冒死从狗嘴下拖贺二爷回来,他此时早就归位了。饶是如此,他也三魂悠悠七魄渺渺,死多生少。

沈舟颐听罢神色峻然,驱散众人,打开银针包,便为贺二爷医治。虽大夫已经请了三波,都摇头叹无能为力,劝贺老太君准备后事……但沈舟颐不同。他是医术圣手,有起死回生的本领。有他在,贺二爷一定能活过来。

贺老太君含泪在外等着,精神紧绷已达到极点。

戋戋满腔恐惧,陪贺老太君木然呆坐在屋外,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心,好凉。

完了,她和晋惕彻底完了。

她不知晋惕为何纵容家人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贺二爷那是她名义上的父亲,他怎能容恶犬伤害她的父亲?细细想来,魏王府欺辱她贺家也不是头次了,上回沈舟颐被烧船之事就不了了之,如今重蹈覆辙,怎能容忍?

良久良久沈舟颐才从房间中出来,额头上全是细汗,两截衣袖挽到了肘处,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臂,上面黏满污血。

贺老太君踉踉跄跄地奔过去询问自己儿子的死活,沈舟颐面有难色,“老太君,小侄尽力了。但小侄也非是神仙,伯父能不能挺过来很难说。”

贺老太君眼白一翻,昏厥过去。戋戋急忙搀住老太君,命丫鬟送回房休息。沈舟颐无声的目光缥缈在戋戋身上,戋戋也看他,眸中尽是悲伤。

沈舟颐沉沉道:“妹妹还执意要嫁给晋惕么?”

戋戋垂眸,轻轻摇头。

沈舟颐道:“赵阁老,便是晋惕的未婚正妃赵小姐的生父。此人刚来临稽不久,就听说你和他的女婿有瓜葛,心怀不满。伯父今日本来被打二十板子便罢,只因那赵阁老闻伯父竟是你的父亲,才痛下杀手,纵恶犬要致伯父于死地。”

戋戋嘶哑:“晋惕袖手旁观了,是吧?”

“这重要吗?”

沈舟颐靠近一步,擦着鲜血蜿蜒的手,定定问:“晋惕袖手旁观也好,竭力阻止也罢,结果会不一样么?你凭什么认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能有本事与手握朝政多年的赵阁老对抗?”

戋戋收泪,仰天长叹。

贺二爷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有赵阁老在,她永远也抢不了赵鸣琴的位置。

大抵这就是命吧。

她以前年少意气,心比天高,从不认命。

但现在,她快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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