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绵羊(1 / 1)

待贺老太君和吴暖笙等人闻声赶来时,晋惕早已走远。贺老太君乍然见自己孙女被欺负成这般模样,怜惜得心肝都颤,连声怒骂冤孽。吴暖笙神色轻蔑,仿佛在说早知晋惕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你们偏不听。

家丑不可外扬,当下贺老太君命人关闭贺府大小门,遣清霜扶戋戋回房梳洗休息,再做计较。其实人人心知肚明,并计较不了什么。魏王府盛宠正浓,在临稽几乎是只手遮天的地步。贺家一介布衣,如何能与官斗,受了欺负也得暗吞哑巴亏。

戋戋郁郁无欢,回过头去,欲言又止地望向沈舟颐,流露复杂的情愫,半是在感激半是在担忧。

沈舟颐理解她的意思,长睫微遮,遣退清霜道,“我扶她回去吧。”

伸手搀戋戋,缓步往戋戋所住的桃夭苑。戋戋深垂螓首,一路无话。过了甚久甚久,才喃喃道谢,“方才多亏舟颐哥哥。”

沈舟颐嗯了声,心中不知思索何事。虽说是扶,他手却始终虚搁在戋戋肌肤上,他的身体亦与她相隔几十寸的距离,规规矩矩,似有意避免与她接触。戋戋既没主动向他解释晋惕,沈舟颐便也没问。

戋戋自忖定是沈舟颐看见她与晋惕纠缠不休,觉得她水性杨花操守混乱,这才与她划清界限。

往桃夭院的小径无人,水畔石旁,玲珑透风。路过几间花厅,木色已旧。时有几只蛱蝶翩翩而过,形体轻盈,安谧无声。两人虽然并肩而行,内心却犹如隔着天堑,男有婚约女待嫁,身份实在尴尬,谁也没有太多的话要对彼此说。

许久,沈舟颐才中规中矩劝她一句,“那是个权势遮天之人,性子又偏执,将来没准会因为你做出些害人害己的事。”

戋戋自然知晓他话中所指,嗫嚅道,“祖母也不大愿意把我嫁给他,已经在寻找别的亲事了。”

沈舟颐道,“老太君考虑得是。”

方才戋戋划破了手腕,此时兀自渗血。入得桃夭苑,沈舟颐便拿来药酒和绷带,一应下人都被他摒走,他亲自给她的皓腕包扎。细腻的指触隔着两层薄透的纱布反复摩挲,他的体温透到她手腕上一些,她的脉搏也传到他掌心上一些。

沈舟颐身上独有的清香,雪白衣袖,云似地舒缓。明明整日与铜钱银票打交道,那冲夷的气息却似暮色里柔和的皎月。以前他向她求亲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五官尚未长开,如今却俊秀得般般入画,出落成大公子的模样。

他对旁的女子是否亲密不得而知,但他对她的这般动作并不逾矩,只是浅尝辄止的兄妹之谊。

戋戋想起他养在五里巷的佳人,忽生好奇,不知能叫他青睐的美人是怎生模样。他们夫妻日后在一块,闺房画眉之乐,共剪西窗烛,又是怎生地恩爱。

细忖来难免令人忧郁,若晋惕不是梦中那黑影,夫妻恩爱本也该属于她的。只可惜,只可惜。

她心念稍动便问:“舟颐哥哥将来会不会送我出嫁?”

沈舟颐瞧她一眼,轻轻捻着她皓腕悬挂的明珠。他没再像之前当着贺若雨时那样说客套话,而是问:“妹妹想得如此长远么?”

戋戋落寞道,“这个家中,唯有舟颐哥哥靠得住。我一介女子,将来若出嫁免不得像今日这般被夫家欺负,只盼哥哥.日后娶了嫂嫂后,还能记得戋戋。”

这话有些矫情和讨好,但她必须要说。明面上贺家人人疼她,实则贺老太君重男轻女,贺二爷宠妾灭妻,她夹在其中身不由己之处良多。

沈舟颐出身低微固然不能托付终生,但他却可以当她良好的后盾。她跟他要厚嫁妆也好,求他庇护也罢,不过都在为她将来嫁高门打算。她深知未来丈夫或许不能依仗,哥哥和血亲却能。若娘家有这么一位靠得住又有财的亲哥哥,在婆家做起事来也不用束手束脚。

沈舟颐闻听她此言,“戋戋真如此担心的话,不嫁人就好了。”

戋戋道,“舟颐哥哥愿与心爱的嫂嫂缔结鸳盟,戋戋又怎能在贺家当一辈子老姑娘?你还没答我方才的问题。”

沈舟颐在她手腕上系了个精巧的蝴蝶结,宠溺揉揉她脑袋。两人从前本来要谈婚论嫁的,阴差阳错之下才误失姻缘。此时独处,疏离中带着暧.昧,暧.昧中又隔着疏离。

他温声,“我既答应给你嫁妆,焉有不送你出嫁之理?且莫要胡思乱想了。”

戋戋取得他的保证,心下稍稍宁定。以沈舟颐的慷慨和财力,将来必会护着她顺着她,给她个十里红妆也说不定,保她风光此生。即便梦中那人真是晋惕,晋惕真要将她囚困,他也会把她救出来。

包好伤,两人同坐到躺榻上。戋戋从香枕下掏出一嵌花穗的香囊,送给沈舟颐,说是今日相救的谢礼。

“我怎能收戋戋妹妹的东西?”

戋戋道:“左右不是什么值钱的,我绣了许多个,舟颐哥哥就拿着吧,若不喜欢随意打赏人也好。”

沈舟颐会心笑,诚然对她说,“我很喜欢。”

戋戋被晋惕折腾一场,神思倦怠。沈舟颐今日无事,便拿着团扇给她摇风,许久等她完全入睡才离去。

月上中天,乌鸦鸣叫。

魏王府,晋惕颜色沉暗地回来时,表姑娘赵鸣琴正伴着魏王妃赏一盆含苞待放的白昙。

闻晋惕归来,魏王妃冷声道:“客人在这儿,还不过来问候?”

晋惕缓步走近。

赵鸣琴抬头见自己的未婚夫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傲然有神,芳心不禁暗暗震颤。他对自己的种种无礼之处,一时也能原谅。

然晋惕目不斜视,对如花似玉的表姑娘瞥也不瞥半眼,跪下只给魏王妃见个礼。

魏王妃引荐道,“这位是赵阁老家的千金鸣琴,小时候你们常在一块荡秋千,还记不记得?”

赵鸣琴知晋惕地位高,是父亲精细为自己选的夫郎,婀婀娜娜道:“鸣琴见过世子。”

晋惕兴致不高,只淡淡应声。那姹紫嫣红的女子既非戋戋,是美是丑,便和他无半分干系。

魏王妃唤晋惕的小字,“子楚,带鸣琴往清凉台去转转,那边地势高月色正好,能眺见整个临稽城的夜景呢。”

赵鸣琴羞涩地等晋惕邀请,不想晋惕拒道,“儿子今日还有朝廷上的要务得处理,难以奉陪。”

转身而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赵鸣琴愣在当场。

魏王妃怒气火炽,欲喝住晋惕当场发作,又怕赵鸣琴瞧笑话,便虚声解释道:“他今晚确实有事,不若老身亲自带姑娘观景?”

魏王妃本不是这等低声下气之人,手段雷厉风行,府上曾有好几个试图勾引晋惕的丫鬟都被她杖毙了。此时温言相呵,不过是怕赵阁老知道晋惕与一小门小户的三流女子纠缠不清,退掉与晋家这门婚事。

赵鸣琴不明不白撞个钉子,甚是委屈,月色再好也无心赏了。她初来临稽时蒙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公子襄助,本以为临稽处处都是和善的好人,没想到未婚夫会给她如此大的气受。

她假意对魏王妃说困乏,便离得前厅。出门见罗呈正和自己的小厮德贵在一树影后,德贵表情愤怒,似在据理力争。

罗呈懒洋洋道,“我家世子就是这个性子,心里装了一个人,就装不下第二个。”

德贵愠然道:“我们小姐是世子的正头未婚妻,世子怎能如此欺辱她,心里装别的女子?”

罗呈道:“凡是讲求先来后到,贺家姑娘先和世子相遇,世子就喜欢上了。贺小姐将来必定是世子的人,你家小姐若气不过,趁早赶紧退婚……”

赵鸣琴听半晌,后面是什么没有再听。她红唇紧咬,捏着骨节,独自立于萧瑟的夜风之中,好生气苦。

原来那晋惕早有相好的才对自己如斯冷淡,自己不远千里从江陵来到临稽,就是被人嫌弃得退婚的么?

她心绪激荡之下,就欲转回前厅就此退婚。转念一想却又不妥,这桩婚事本是父母之命,即便要退婚也得是父亲提出来,焉能有女儿家自己过问婚事的?

思来想去,还是应修书一封给赵阁老,叫父亲为自己主持公道。

赵鸣琴脚踏枯叶发出微微声响,那边谈话的德贵立马知觉,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过来。罗呈见她偷听,轻蔑嗤笑,也不道歉。

德贵道:“小姐,他魏王府欺人太甚,这等污浊之语,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德贵自幼伴在赵鸣琴身边,把赵鸣琴看得犹如自己的天神一般,敬慕不已。赵鸣琴叫他跪下舔自己的鞋,他也是舔的。

赵鸣琴虽失望,却没想象中那般失魂落魄。既魏王府不仁,那就休要怪她不义了。她得在临稽好生吃吃玩玩,不枉来这一遭。

再者,她也不必在晋惕一棵树上吊死,若是在临稽觅得什么其他权贵家的潇洒公子哥,她顺便换门亲事也不是不行。譬如那日在街上遇见的青衣公子就甚好,只憾不知他是哪门高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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