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卖身(1 / 1)

月儿半弯,谭霜睁着眼躺在铺上,一点困意也无。

这铺是张砖砌的大通铺,上面铺了层干草,干草上只隔着薄薄一层旧麻布,人睡在上面,身上都能痒出痱子。

这还不说,五六月份的天,这铺上带上她一共躺了八个女孩儿,挨挨挤挤,热得满身的汗像水一样流。

墙角有小女孩偷偷哭泣吸鼻子声响,谭霜翻身背过去,把小腿摊开些,盼着有些凉风。

她一点都生不起去安慰的心思,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谭霜是穿越来的。

也不知是阎王爷点错了卯,还是小鬼拉错了魂,她一觉醒来,睁眼就成了这古代山村里的一个小女婴,前尘往事还历历在目,她就不得不开始适应女婴的生活。

好在平安长大,爹娘恩爱,爹爹还是个颇通医术的村医,她吃喝不愁的长大,在六岁之前,日子还是挺美满的。

但世事就是这么坎坷,她爹在出门看诊的路上不慎踩空脚,摔进路边的泥田里,那泥田本是块烂田,底下淤泥足有两米多深,又是清早,路边没人,谭霜他爹一掉下去就没起来。

她爹死后,两房叔叔就趁着百天的热孝,急急把谭霜娘半卖半嫁出去,强占了她家的田地。

吃绝户的事向来是没人会置喙的。

谭霜娘带上女儿一路哭着嫁给了她现在的继父,哪晓得继父和继奶娘儿两个也是心肠狠的,没待一年就趁着谭霜娘下地,叫了人牙子把她给卖出去。

谭霜早知道他俩的算计,平时轻易不离她娘的,可还是叫一时疏忽,落了单,被卖上船。

乘着船在水上行了四天半,才到了允州地界,早不知回家的路怎么走了。

谭霜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这一走,还不晓得娘该哭成什么样呢。

床铺上七个女孩儿,有跟她一块儿从风平县来的,也有半路上人牙子从其他地方收的,还有另外一间屋子,五六个女孩中掺了两三个男孩,因着男孩肯卖的人家少些,所以放在了一块管着。

谭霜在这里呆了两日,基本没怎么出这个房门。

一伙人吃住都在屋子里,只有晚上会让两个人出去倒尿桶,一屋子的女孩儿都快熬不住,整日里哭哭啼啼。

那人牙子是个老江湖,早见惯了,不会有多怜悯她们。

谭霜自告奋勇成为倒尿桶的人手之一,等提着尿桶出去,拿眼一看,四四方方的高院墙,门口还有两个壮得跟小山似的汉子守着,谭霜看一眼就死心了。

只期盼着人牙子别把她卖到什么娼阁儿暗门子里去,那才真叫生不如死。

想着想着,眼皮子慢慢耷拉起来。

到第二日,就有预定好的主顾早早来看人了。

两屋子的姑娘全部叫推出屋去,排排站在院子正中,借着天光,又有个婆子拧了帕子挨个儿来擦她们的脸,教她们的脸皮全露出来,半点藏不得假。

谭霜张脸去偷看那前来看人的女人,那女人估摸着有三四十,身后跟着两个小厮,身上穿的是反光的缎子衣裳,一只手腕上戴了金打的圈子,另一只拎着一块香帕,不住地往自己脸上擦着汗。

谭霜一边躲着目光看她,一边听那人牙子讨好地叫她何娘子,不安地搓弄着手心。

乡下呆惯了,谭霜鲜少有看过哪家这个年纪的娘子还穿得这么鲜艳,就是城里,也难得这么打扮的。

等那何娘子再走近,一个个仔细端详起女孩儿们的脸颊,专捡那颜色好的,就满意地冲人牙子点头,那人牙子顿时就笑开花来,叫人把她挑中的女孩儿单独带去一旁。

谭霜越发惊心。

再往近点走,何娘子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脂粉都瞧得清了,谭霜差点儿正正对上她的眼睛,咬咬牙急忙低下头去。

何娘子注意到她的动作,径直走过来,用手捏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打量。

见谭霜闭着眼面如死灰的样儿,随口道了句:

“这个倒是个有心眼儿的。”

人牙子忙填补道:“这个是乡下收来的,家里穷,饿得见皮不见肉的,您带回去,养个个把月,也就养起来了,姑娘年纪小,底子在这儿,养大了一样中用。”

何娘子捏着谭霜的下巴倒是有些犹疑,她倒不是娼门里的鸨妈妈,而是专替这些娼阁儿暗门子里寻摸姑娘的皮条客。

收了定金,把人带过去再贩二道,要是品相不好,别人不收不说,还砸了自己招牌。

何娘子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丫头皮肉她倒是瞧得中,在乡下且能有这等白净细腻的,是个上等的。

可颜色要说还真没有方才一眼相中那几个上乘,虽说能养养长开了,可乡下来的姑娘因着饿伤了身便成了筋骨人,吃多少也不见长肉的多了去了。

她想想便有些犹疑,真放手,又舍不得这个苗子,思虑着自己手底下也养了几个倚门招客的女儿,要是这个出不脱手,就亏着点儿留在家里,与那几个女儿一块儿接些散活儿,也是出路。

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就撒开手淡淡道:“乡下人这皮肉难得,稀罕几眼罢了,真寻摸回去,那花个三五年养出来是个不中用的,也是白费心。”

她说得不像假的,那人牙子一听就失望很多,卖给何娘子和给寻常人家,可是差着两倍价呢。

他勉强笑笑,又描补道“我这可是好货呢,娘子若不放心,我给您折些价就是了。”

何娘子打的就是这个注意,她假意踌躇,相看牲畜般地又去谭霜脸上摸摸捡捡,实则早下定心要买了。

谭霜只觉越听越心冷,那等地方进去了只教你只进不出,成天有人守你,非是被折腾到血干肉尽,难得从里头逃出来。

她是实实在在不能去那等地方的,前世的她,好歹是读了十几年书出来的学子,虽然不是那种守贞的老封建,但骨子里依然有自己的不能退让的原则。

见何娘子张口就要退步,她眼里染了几分死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求娘子发发慈悲吧,您买了我……定是要亏银钱的。”

何娘子正琢磨着如何跟那人牙子说和价钱,乍一听见谭霜的声音,有些讶然,眼珠子不由得转向面前这小丫头的眼睛——只见这丫头神情坚决,隐有两分淡淡的死意。

她手下的力道就一松。

这世上有那怕死求生的,就有那光脚不怕穿鞋的。

这样的丫头她就遇见过几个,跟那野雀儿似的,买回去还不过夜,就碰死在笼子里了。

着实让她吃过好几次亏。

她浮动的心思定下来,顺着原来的话继续撇撇嘴,话就毒了起来:“还能折一半去?瞧这面相就是个享不了福的,我手下也不缺使唤的丫头,带回去供着不成?”

人牙子听了讪讪道:“瞧你说的,怎就有那么次了,我这批货都是好的,都是仅您先挑过,待会儿封大相公家的钱娘子才让来看呢!”

谭霜听了,悬着的心微微放下些。

何娘子挥挥手帕说:“钱升他老娘?那老虔婆,上回她那儿子在我女儿那儿歇了,她半夜生来捉儿子,吓得我闺女好几天没回过魂不说,连过夜钱都给赖了一半,个死没人抬的老货。”

话音方落,门口就有声怒气十足的声嚎起来,

“好你个黑心肝儿的老东西,今儿是让我撞见了,竟在背后这般编排我,凭说是你那什么烂的臭的女儿,整日里穿得个遮不住的破衫子就知道在梧桐巷子里勾引爷们儿的浪货,好好的爷们有几个钱都被你们这等烂娼妇勾去,倒还编排起我来了。我儿过半夜自然给半夜的银两,我还没辩辩你女儿勾得我儿日日魂不落家,你倒还问我讨起银钱了!”

这人声儿尖利,一气儿骂起这许多话也不见磕绊,人还快步走向院中的何娘子处。

很快就走到何娘子跟前,何娘子是被惊吓住了,缓过来立时接住话反骂道:

“甚个爷们儿,睡了姐儿连个嫖钱还要赖去也叫爷们儿?可别说我家勾搭你的,梧桐巷子离封大相公府上你住的破落院儿可隔着几条街,我家姐儿能勾到你家门前去?你那贼儿觅着找着来,也能是个干净的?”

这话出来,钱娘子便撸起袖子,怒骂道:“好你个老娼妇,竟敢这般诋毁我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罢便上前去撕何娘子的嘴,何娘子也是怒极,上回给封大相公几分面子没追着讨那半份儿的银钱,这老虔婆竟还得理不饶人起来。

她也不退让,迈步就迎着上去,要与她分个大小。

两个婆娘打起来,那是专往脸上招呼的,弯钩似的指甲儿,沾上就挠下一片肉来,没多会儿,两人就当着这几十个人的面,扭打到地上去。

女人家打架,男人不好去拉的,要碰着哪儿,容易招事儿。

两个都是主顾,人牙子在一旁只是干着急,一边叫他婆娘出来拉,一边在旁边劝和。

谭霜等一干小丫头都看傻了眼,好在人牙婆很快出来,费力去拉开两人,又叫她男人隔开点儿,才叫两人消停了。

等分开了,何娘子脸上火辣辣疼,用帕子擦了一看,全是血印子,顿时就气得要再上前去。

人牙婆忙道:“妹子,生意要紧,你这起手也弄不过钱娘子去,有甚不能好好说去,打那劳舍子架做什么。”

钱何娘子听了她劝和的话又见钱娘子站了上风得意地冲她努嘴儿,气个仰倒。

顿时就道:“好好,我何荣花个破落户哪儿比得上她封大相公府上的陪房,你这儿的生意我是高攀不起了!”

说罢一扭身,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哎!娘子!何娘子!您留步!”

人牙子赶紧追出去,留一院儿的小孩儿茫然不知所措。

钱娘子哼了一声:“甚么老娼妇,也敢提我们封大相公的名号,改日叫我家娘子知道,非砸了她的鸡窝不成。”

人牙婆只是陪着笑笑,心里头不爽利极了。

没一会她男人回来,脸色阴沉,她知晓晚上没得好果子吃,忙悄声往灶屋走,造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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