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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1 / 1)

宫里的酒到底是好东西,言如许喝的时候只觉酸甜,回到自己床榻时便觉得醺然如在云端,只一头倒下去,便得整夜酣睡,一场大梦。

自重生以来,言如许终日繁忙,夙兴夜寐,很少做梦。

或许是宫宴上鲁班球一事耗费了她太多心力,也或许是和陆逢渠重逢的场景大大超乎她的预料。

今夜她又梦到了前生。

走马灯一般,梦到了她对陆逢渠的三次剖白。

第一次,他没有接受双雁玉佩,他说他有了相看之人,她笑着回一句,那就是乾坤未定,还有机会。

第二次,是慕容媞退回了他的聘礼,闹得满城风雨。她安慰陆逢渠,告诉他天涯何处无芳草,眼前这朵就很好。陆逢渠原封不动将“天涯何处无芳草”七个字还给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次,是陛下决定征讨白阙十六部之前。她去街上买笔墨,路过征兵处,恰好瞧见陆逢渠在面考新兵,她上去打了招呼,才知道陆逢渠要去打仗了。她再次陈情,陆逢渠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他跃身上马,居高临下。

那天他对她说的话她一直都记得——

“陛下已经为我定下两门亲事,言姑娘若实在难以放下执念,陆某府上倒也不缺言姑娘一口饭吃。不过,陆某身边,只有妾室偏房之位了。言姑娘,你想清楚。”

她看到他策马而去,扬起烟尘,飞扬的尘土迷了言如许的双眼。再睁开时,只有皇都瑾城无限的夕阳,哪里还有她心中爱人的影子。

那天之后,言如许三缄其口,花痴病声名在外,然而这个花痴病却在此后余生里,再也未曾提过一个“爱”字。

当中苦楚,唯她自己可知。

许多年后,冷宫里的言如许已经年近不惑,少时辛酸都可做笑谈。

魏骋同她闲话家常,这桩往事被她笑话一样讲了出来。

魏骋没有笑,只是问她:“如今,可放下了吗?”

言如许垂了眸:“爱恨嗔痴没什么放不下,可年少时的孤勇,何等可贵,如何放下?”

魏骋沉默良久,最终苦笑:“阿许,若你知道那日之后,陆逢渠只剩五年寿数,且最后只落得个马革裹尸、声名败尽的下场,恐怕,你是会嫁给他的……对吗?”

言如许听了这话,怔愣许久。

魏骋这样评断的理由,是她为了全陆逢渠一点身后体面,当街为他跪棺,不惜葬送太子侧妃的尊位,在冷宫了却残生。

言如许久久没有答话,魏骋也不曾继续追问。

那一天只成为了冷宫无限枯寂时光中极为寻常的一天。

随着魏骋离开冷宫,言如许的梦境渐渐黯淡下来,那些光景终究被一片漆黑再次尘封。

她陷入彻底的沉睡,酣然若死,唯有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次日巳时过半,言如许被大亮天光晒醒。

脸上泪痕早已不见,唯有枕上留有一片尚未完全干涸的水迹。

她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重新年轻的自己。

前世的那一片默然终于在此刻迎来了答案。

不会的。她不会嫁给陆逢渠的。

虽然她真的很为长缨将军感到不值,虽然她真的很想全他身后声名,虽然她真的……只那般炽热执着地爱过他一个人……

但正因如此,她的相思,才不容折辱。

镜子中的女子樱唇微张:“陆逢渠,你这混账,今生莫要战死。慕容媞也好,刘雨凝也罢,寻一个真心相爱的姑娘,安安稳稳过一生吧……”

言如许尚在梦魇的伤感中踟蹰,别枝便带着一脸急色进来通报:“小姐,二……二……二小姐来了。”

言如许看她一眼:“言如梦?她来就来了,你结巴什么?”

别枝垮了一张脸:“小姐您忘了她之间是怎么阴阳怪气您,怎么支使咱们院子里的丫头小子了?”

言如许回想一番,会心一笑。

言如梦被父亲和孙姨娘千娇万宠地长大,容貌不差,又会写七律五律诗,在京中有些好名声。

闺秀聚会里,她同高门贵女交往甚密,却始终不能得她们真正青眼,只能做她们的跟班。那些人瞧不起她的由头唯有两条,且都不是她努力就能改变的——你爹官位不高,你又是个庶女。

所以每每她在外头受了气,总要来东院这边寻一寻面子,无非就是觉得,若没有言如许,她便是嫡长女、父亲的掌上明珠,她便不会受那些腌臜气。

她来东院耀武扬威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支使院子里的下人不停做事,一时要吃阳春面,阳春面做好了,又要吃小排面;一时肩酸要捏捏,真的捏了,又嫌丫鬟下手没个轻重,大声责骂她们一番。

原先的言如许满脑子明哲保身,是个没脾气的,从来都是忍了再忍,直到言如梦满意了便作数。

可如今却不同,言如梦还是言如梦,言如许却不是原来的言如许了。

“你放心。”言如许劝慰别枝:“二小姐今日应是有正事登门,不会折腾你们。”

“真的?”别枝不放心。

言如许无奈一笑:“真的。”

……

言如许命人支了个炭炉,在东院正厅见言如梦。

言如许甫一见她,便觉得想笑,这丫头在外头总是巧笑嫣然,在父母跟前也是乖顺和婉,怎么一到她这儿便跟讨债的一般。小小年纪,这么会装模作样,真是有意思。

言如梦见言如许来了,昂头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原本父亲是要让你过去责骂你的,你昨天和雨凝姐姐那般对峙,又惹了慕容姐姐前来调停,还搬出太子殿下唬人,可以说僭越到了极点。若非是我在父亲那里护着你,你如今已经被父亲赏了鞭子了。”

言如许喝一口茶:“所以呢?”

言如梦气得瞪眼,站起身来,急切道:“所以……所以你要谢谢我啊!”

言如许笑了:“若我不谢呢?”

“你……”

“昨日若不是我,你觉得如今挨鞭子的人,还会是我吗?”

“你!”言如梦先是被堵得说不出话,接着她的头扬得更高了:“一码归一码!我今日来就是跟你说,你固然是帮了我,但我也帮了你,我不欠你什么!”

言如许唇角弧度更大,是了,这就是言如梦今日来的理由。

她知道是她一贯瞧不起的姐姐救了她一回,她十分不甘心,又十分怕姐姐用这点施恩拿捏她,所以今日便来说清楚:固然你言如许昨儿个很威风,但回了这京兆尹府,唯有她言如梦才是父亲的亲亲女儿。

“当然。”言如许淡淡说道:“你我两清。”

目的达到,言如梦也不想多留,生怕多留一会儿就又回想起昨夜的窝囊。

她起身要走,言如许叫住她:“言如梦,你如今还觉得,你那雨凝姐姐真的拿你当朋友吗?”

言如梦回了头。

言如许:“为了区区一个玉做的玩意儿,她便可以在宫宴这般勋贵尽在的场合中,当众出言侮辱你,下你的面子。这样的人,你还要同她亲近吗?”

言如梦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攥着,言如许确实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自幼同这些高官家的小姐交好,虽说偶尔也有对她们的嫉妒,昨日她也一时冲动,说了点“一个寻常玉球罢了,姐姐怎得如此稀罕”这样的酸话。

但她扪心自问,她对刘雨凝她们是付出了真心的,也确实将她们当做闺中好友。

然而只为了一杯酒,刘雨凝便同她翻了脸。可谓是情同纸薄。

“记得之前父亲夸你,说你自幼精通筹算。”言如许的声音又传过来:“经此一事,你这些年的经营到底值与不值,你须好好算算。父亲官职不高,你若想在京城红颜里拼一份才名艳名,拼一个勋贵郎君,究竟要靠你自己,还是靠旁人;你身边,究竟是我这亲姐姐靠得住,还是那些外头的姐妹靠得住……你一向聪明,应当明白。”

言如梦紧紧咬着下唇,未再言语,只气呼呼走了,走之前还扔下一句话:“你屋子这是烧的什么炭?熏得人要死。不知道的还以为爹娘虐待你。”

言如许心中冷笑,你爹娘难道对我很好吗?

别枝在一旁站着,听着姐妹两个的对话,只觉云山雾罩。

昨儿个宫宴她没去,老爷的职级有限,两位小姐不能带丫鬟到云锦台。

难道宫宴上出了什么事?不像啊……昨儿个小姐回来倒头就睡,若不是她和惊鹊拖着,她妆容发髻都懒得卸,啥也没说啊……

“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别枝最后只好感叹:“二小姐竟真没找咱们麻烦。”

言如许只笑了笑。

孙玲因这人,有百般坏处,行再多恶事,但有一条,她是好的——她是个合格的母亲。

没有一个母亲,会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孩子,教成一个恶人。

故而这么多年,孙玲因在言如梦跟前,时时刻刻都装得一派温柔慈母模样,说出来的道理,也大都是让言如梦向善的好话。

言如梦长到如今十五岁,虽说有不少小毛病,但大事之上,算得上是良善人。

所以即便她来东院再多次,做的最过分的事就是从体力上磋磨下人,但对她这个姐姐,她还念着一层亲情,至多就是说几句酸话,没下过什么狠手。

一个在学业上聪慧、处事上仍有善念的小姑娘,并非不可教。

而且,她是孙玲因的软肋。

只要好好淬炼,仇敌的软肋,便会成为言如许杀出东院的一把好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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