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波未平(1 / 1)

翌日一大清早,宋渝已在巷口等她。两人便一同到了尚书省领了官服,再到大理寺报到。

小官上任,自是不用大理寺卿亲自接见,来的是从四品少卿容逸之。容逸之昨日也是在场的,知道这两个天降的寺丞司直的前因后果,也就没有多言,直接把两人领到后堂办公的廨房去。

韩昭直接和他说要从礼部调阅顾允的试卷,容逸之沉吟了一下,道:“前些日子平康坊有一宗杀人案,京兆府送了刑部审理,刚刚结案了送到大理寺,宋寺丞和韩司直既在大理寺领了职,王寺卿的意思,是由你二人处理了。”

大越律例,京畿平日的案子由京兆府审理,不过如果涉及可判流放或死刑的案子,就要转至刑部审理。结案后,则由刑部移交大理寺覆核,再转到中书省、门下省作最终批核。所以有杀人案被刑部移到大理寺是合理不过的,而他二人官职最低,覆核一宗已结案的普通杀人案,也是合理不过的。只是,他二人身上有着昨日天子开了金口要在十五日内结案的春闱舞弊案,王征明要他们在这时候接手这城东杀人案,就是刻意的为难了。

见她脸色沉了下去,容逸之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派人去刑部取了平康坊杀人案的卷宗、证物,刑部移交的案件要由寺丞盖章;至于韩司直,就和我到礼部走一趟吧。”

韩昭想,这人好生圆滑,先是以王征明之名给他们难堪,再以自己名义给他们下台阶,是个凡事留一线的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应了声:“劳烦少卿大人了。”

春闱试卷被锁在礼部的阁楼里,这里也是开考前试题的所在地。由谢太傅亲笔写好试题送到礼部阁楼当刻,直到春闱放榜之前,这阁楼都由礼部中有品秩的官员日夜轮值,每次三人。如今榜是放了,但也爆出了这么一宗春闱舞弊案,礼部便也只能继续依着轮值表派人守着阁楼试卷。

今日轮值的是崔员外郎、陆郎中和吕主簿。韩昭昨夜已经看过了谢遥给她的轮值表,看见这三人便知道表上所写确实无误。

一场舞弊案让礼部上下鸡飞狗跳的,三人便对韩昭也没有什么热情,只是世家子一般涵养俱是不错,便只是冷冷淡淡的,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满。

三人各把手中一把钥匙伸进阁楼柜子的匙孔里,在同一时间一并扭动,方才开了柜子。

韩昭问道:“能开这柜子的钥匙,有多少把?”

陆郎中答道:“只有韩司直眼见三把,轮替时交予下一人。”

锁着试题的柜子要三把钥匙同启,这事查到底,只有两个结果,不是有某个轮值官员骗取了其他两人的钥匙偷看了试题,就是某三人合谋偷看试题再将之泄露。而目的,一应是为财,而二就是要在一场皇帝为了培育寒门士子而设的春闱里,安插自己的势力,也是对皇帝展示出的一种倨高的姿态。

她本来是有把脏水往主考官谢钧身上泼的意思,只是昨夜谢遥说其父不喜顾允为人,又想起前世谢钧对顾允不假辞色,后来还借机将他外调,他是没有理由会泄露试题的。而谢遥昨夜给她那轮值表,那是她本来可以自己问礼部拿的,可是若她或大理寺的任何一人去问,又怎知道会否顺利拿到,拿到的必然是真的?所以,他是要她知道,他卖了一个人情给她,谢钧和谢氏她想都不要想。

他似乎也知道,她得了那份轮值表,自会有官场以外的人去帮她调查这些礼部官员……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是不是欲借这个机会把她的底子都起了出来,所以从礼部出来后,她也不急着去陈家药材,反而先带着证物回了大理寺,再借着宋渝手中杀人案的名义走访了平康坊几个地方,然后优哉游哉地闲逛了一会才带着轮值表来到铺子。

虽说买药只是幌子,交待了轮值表的事后掌柜还是认认真真的给她抓了暖身养生的药材。 “少主遇冷便久咳不愈,还是该好好保养才是。”

韩昭淡淡一笑。 “谢谢先生了。”

她却知道,她这身子大概是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了。上一世这陈掌柜也是这样一直给她抓药,可她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用药虽然能让寒冬好过一点,可病根却是没有办法根治。

直到陈家药材和其他师门据点被那个人连根拔起,她的身体再也没有调理,便一直腐朽下去,最终由内到外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重活一次,她对掌柜的愧疚和感激之情只有更甚,连番谢过之后便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走上回家的路。

走进小院子时,她禁不住往树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着什么。

树上哪里有人,韩昭自然自语的“哦”了一声,目光回到地上,也不明白自己是在失落些什么。

忽然毫无来由的想起了上一世的一场宫宴。

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她刚刚升任御史中丞的时候。皇后在上元佳节办了一场宫宴,宴请的都是大家闺秀和世家子弟,用意不言而喻。而她刚行冠礼,又是朝中新贵,便也在了受邀之列。

只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名门望族之间的相亲大会又哪会有她一个庶民出身的什么事情?但作为天子近臣,皇后的盛情又难以推却,她便只好进了宫,坐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看着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姑娘们熙来攘往的百态。

此时还未开席,一群广袖宽袍的翩翩公子坐立亭中,正在辩论着“名教”与“自然”。一方的论点是名教出于自然,天地君亲师的礼教规矩本来就是天道;另一方的论点则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即大道乃是无为,世间的名教规矩只是强加世人身上的枷锁。

韩昭只是觉得好笑。在天子所居的皇宫之中辩论着君臣父子的儒家礼教,足可见如今君权之薄弱;另一方面,就算给这一群醉心玄学的名士们辩出了结果,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这普天之下黎民百姓的生活用一张嘴皮子就能改变不成?

她的注意力却骤然被加入辩论的一人吸引。来人高大英挺,紫色蟒袍不像亭中一众公子名士般宽广散漫,贴身窄袖的更显清爽挺拔之姿。

韩昭双目一亮,只听来人徐徐说道:“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圣人为天地之首,本就是顺应自然。若一国无君,百官无首,秩序不存,则天下无道,江山瓦解,万民无所依归。难道这才是你们所谓的自然不成?”

本来唾沬横飞的亭子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她静静的看着那人侃侃而谈,明明天色已暗,她却看见了夜幕中光芒耀眼的煦阳。

那时,她真心相信,他的道便是正道。君临天下,毋庸置疑,她要做的,只是和他一起辅助君主,治理好这天下。甚至于,连自己本来下山的目的也渐渐忘记了。

这场辩论却没有在楚桓的一番质问下结束。上一世韩昭的眼里只放得下楚桓一个,听他一席话后便没有再留意后续的讨论;如今却不知为何,忽然记起了那一席话之后发生的事。

也许是因为,那个回应他的人,便是谢遥。

“道本无名,亦无实体,只是老子称之为道。道无实体,但道生万物,所以道蕴涵的是天地间的一切。但是道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既然连道也不会主宰天地万物,那天意从何而来?所以人本自由,没有人——或天——可以主宰人的自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本无贵贱之分,大道自然就是人人生而平等。”

韩昭如今回想,那时谢遥说的虽是玄之又玄,看似和他们为官之人所关心的时政没有半点关系,却也许便是在那个时候的那一番话,在她心底种下了名为“自由平等”的种子。

到了这一世,谢遥说的话竟然不再玄之又玄,不仅对时务关心得紧,她那些上辈子学来的小小心计在他面前也无所遁形。

然后,他对她说,是她改变了他。她本不信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说,但连重活一次和一整个人从这个世界的集体记忆中消失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事都发生了,也许冥冥之中,确有定数。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要说:“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出自魏晋时期的夏侯玄,“名教与自然之辩”是魏晋玄学的一大议题,而“越名教而任自然”一方的代表者则是阮籍和嵇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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