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路(9)(1 / 1)

这乡里的夜,静得可怕,连一只虫子的声音也没有。

孙舟龄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冷,相反,他背着姜荆走了几里路,已经满身大汗,他倒希望多来几阵风,去把树叶吹得沙沙响。

他将姜荆放到树根旁,望向白莹莹的月亮,耳边是自己厚重的喘息。除此之外,乡野空旷沉寂,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广袤天地中也许只剩下了他和姜荆两个活人。

来点声音吧。

孙舟龄心里默默祈祷着。

来点声音吧,犬吠虫鸣、风吹草叶,什么声音都可以。

他的身体在颤抖,因为疲累,也因为恐惧。

这个地方不对劲,农村的夜,是绝不会这般死寂的。

孙舟龄从在盛夏的蝉噪中呱呱坠地开始,在农村度过了六千多个夜晚。他清楚的知道,星月当空的时候,人虽然睡着了,但是这片土地还醒着。

昆虫、青蛙、水流、泥土里生长着的作物,他们细小微弱的声音被白天掩盖,却能被夜晚放大。他们醒着,在呼吸、在蹦跳,即便没有人类,乡野大地的活气也不会减弱分毫。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感受不到土地里有什么还醒着,好像一切都死了……不,不是死了,是被定格了。

一切被定格在某个瞬间,连生长和呼吸也静止了。

白月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如他所愿的,一阵悠长的微风吹过来,草叶晃动碰撞,发出细微的响动。

孙舟龄背靠粗砺的树干,慢慢滑落到地上。

“唔……”姜荆难受得呓语,眼睫煽动。

孙舟龄以为她要醒了,碰碰她:“要不要喝水?”说着便去拿水杯。

可手在背后摸了空,他这才发现书包根本不在背上,而他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弄丢的了。

前半夜的事情像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记忆里只余下惊恐混沌,他去回忆,可脑海里只出现一张木偶娃娃的脸。

孙舟龄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停止回想。

姜荆没醒,脸色越发虚弱。救护车里拿来的药品说明书孙舟龄全部看了一遍,可依然无法确定什么药可以给姜荆用,不敢乱喂。

他摸摸校服口袋,里面还有一叠餐巾纸,是中午从食堂拿的。他在衣服上抹干净手,取出纸巾给姜荆擦拭身上的血迹,然后拿出绷带纱布,给伤口消毒、包扎。

手艺很粗糙,但包得仔细,只留下姜荆的胳膊肘他没敢动,害怕处理不当造成二次伤害。

等他做完这些,对面的玉米地里簌簌几声,葛曼青钻出来,手上拿了两根刚掰的新鲜玉米。

他的依靠终于回来了。

孙舟龄舒了口气,没那么害怕了。

他的自行车彻底变成了一堆废铁,完全没法使用了。而这乡野里,只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将田野切割,前后延伸极长,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

他背着姜荆跟在葛曼青后面沿路走了几里,累得不行。葛曼青叫他先原地休息会儿,而自己另辟蹊径,穿过农田去寻路。

“吃吗?”葛曼青扬起玉米,问他。

孙舟龄没胃口,摇头拒绝,可葛曼青还是硬给他塞了半根。

葛曼青公司的传统就是没有晚饭时间,加班加到几点就几点回家吃饭。中午一顿饭撑到现在已经是消化得半点都不剩了?要不是实在熬不住,她绝不可能干出大半夜掰别人家玉米的事情。

“玉米地后边是个村子,我趴窗户上看了下,他们睡得都挺熟。”葛曼青啃着生玉米说。

她不知道玉米地是谁家的,贸然把人吵醒问能不能掰两根玉米也多少有些奇怪,所以她只能冒昧的不问自取了。

“村里有人?”孙舟龄为这个发现感到惊喜,“是不是可以拜托他们帮我们报警?”

有困难找警察,这句话他从小记到大。

“你要报警?”葛曼青奇怪道。

她手指玉米地西南:“往那儿走,出了村子就能看见警局。”

“欸……?”

什么村子能在村口建个警局?

“挺大一个警局,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我只看见两个值班的警察。”葛曼青边吃边说,“但是那儿在下雨,我回来的时候雨正好变大了,你现在去的话肯定会淋一身。”

孙舟龄望过去,目之所及皆是晴朗的月夜,云都看不见一片,更别说雨了。

“哪儿有雨啊?姐姐,你别不是在吓我……”

可他忽然顿住。

他看见了葛曼青衣服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你不吃吗?”葛曼神色平常,盯着孙舟龄手上的那半截玉米问。

她的一截半玉米已经吃完了,还没饱。但她短暂思考了半秒,还是挥挥手:“算了,你吃吧。”

说完,她起身跑进玉米地里又掰了三根。

这么大一片地,掰两根和掰五根也没什么差别……吧?

孙舟龄才平复不久的心脏因为葛曼青肩上潮湿的水渍而加快,走了几里路出的汗还没吹干,可背后的冷汗又涔涔而下。他攥紧手掌,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他问:“那里又是一个新的地方,对不对?”

葛曼青点点头,仔细剥除每一根藏在缝里的玉米须,说:“警局在城里,柏油马路、大商场,旁边还有居民楼。”

时空拼接。

就像他们忽然从顷州来到这南方乡野一样,葛曼青找到了通往另一个城市的入口。

果然,他的感觉没错,这里就是不对劲,他们虽然离开了顷州,可仍然处在一个诡异而混乱的时空里。

脆嫩的玉米被捏爆了,玉米汁溅到校服上。

生玉米也挺甜,葛曼青饿惨了,啃玉米的样子像一只仓鼠。她没看出来孙舟龄的异常,闲聊似的问他:“你想报警干嘛呀?找书包吗?”

“……啊?”孙舟龄回神,愣住,“什么?”

“书包里是不是有复习笔记?”

“额、是的……”

葛曼青了然:“那是麻烦了,高三生的复习笔记丢了,确实该报警。”

“……?”

“我高三的笔记本好像还收着没扔,你的要是找不回来,我可以把我的借你。还有她,”葛曼青指指姜荆,“涂南理工的高材生,你可以等她醒了问问,她的笔记应该做得比我好。不过,我们两个都高三毕业七八年了,笔记上的重点也许都不合现在的考纲了。”

孙舟龄一时间险些被绕进去。

报警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遇见了这样诡异得无法理喻的事情吗?

鬼娃娃、棉花人偶、时空拼接,那一项不比书包重要?

而且他们现在回不了家了,这才是最需要报警的大事吧!

找书包是什么鬼?为什么会扯到高考笔记上?虽然他的复习笔记确实也非常重要就是了……

还是说她觉得警察会把他们当神经病,所以暗示他找个合适的理由?

孙舟龄跟不上葛曼青的思路。

葛曼青几口啃掉半根玉米,接着说:“但是吧,我不建议你去那边的警察局,也不建议你去村子里找人。”

孙舟龄不解:“为什么?”

“他们全长得跟婚车司机一样,你看见了肯定又要被吓出心理阴影。而且,我怕你又把他们头扯下来,棉花漏得到处都是,不好收拾。”

葛曼青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挖苦和嘲讽的意思。

孙舟龄瞬间脸就白了。

所以,她的意思是,村子里熟睡的、警局里值班的,也全部是棉花人偶?

孙舟龄看着葛曼青的侧脸,她吃玉米吃得很开心,像是在秋游野营,愉悦轻松的浅笑淡淡挂在脸上,但他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翻涌,恐惧让手脚褪去温度。

他以为前半夜是一场噩梦,可现在看来,噩梦才刚过半场,远未结束。他还在梦里。

葛曼青好一会儿没听见孙舟龄回答,转头看过去,才发现他现在的模样简直和婚车司机的脑袋掉他腿上的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了吗?”葛曼青玉米都咽不下去了。

这胆小的孩子又是被什么吓着了?不会又要开始尖叫了吧?她当着他的面提前捂住耳朵会不会不太礼貌?

出乎她意料的,孙舟龄没有尖叫,只是忽然扑过来,抓住葛曼青,哆哆嗦嗦问:“姐姐,我们该怎么办?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漏出来,在哭声冲出嗓门的前一刻,葛曼青抢先把半根玉米塞进他嘴里,吐出两个字:“等车。”

“喝(车)?”孙舟龄含糊不清,吐出玉米,急切问道,“等什么车?这么晚了,还能有车吗?这儿是乡下,这条路又这么窄,怎么会……”

他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担忧全部说出来,总结而言便是: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车来的地方。

当然,拖拉机三轮车那类除外。

“有吧。”葛曼青说,“摩托车出事的那条路上,你们跑走之后,我遇见过一辆大巴车,但它不经过我家,我就没上去。”

一辆半夜行驶的大巴车?

孙舟龄冷汗直流,话都说不利索了:“那、那车上的……是人吗?”

“是啊。”葛曼青奇怪地看他一眼,“正经大巴车,载人的,不是运牲畜的货车。”

可人也分活人、死人、棉花人呀!

孙舟龄正要说,远处忽然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

“哟,车来了。”葛曼青赶忙啃完最后两口玉米,并把剩下的一根丢进包里,招呼孙舟龄背起姜荆。

一辆公交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这是一辆普普通通毫无特征的公交车,随便丢在哪个城市的大马路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只不过它的车牌没亮,没显示是几路车,也没写始末点。

不对不对,大半夜,月亮就在头顶,乡下田间的水泥路上,怎么可能会出现一辆公交车?

孙舟龄连连后退,可葛曼青却伸着脖子等车来。

“姐姐……”孙舟龄扯扯葛曼青的衣袖,“这辆车不对劲,我们要不先躲一躲吧……”

“不是挺好一辆车?只是灯牌坏了。”葛曼青不甚在意,“先上车再说吧,靠腿走太累了,你不是已经走不动了吗?”

车子很快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司机目不斜视盯着前方路面,帽子眼镜口罩制服手套,把他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一点皮肤都没露。

车里坐着约莫五六名乘客,全部昏昏沉沉,耷拉着的脑袋打瞌睡。他们的脸湮没在黑夜的阴影中,让人看不清。

孙舟龄还在抗拒,可葛曼青毫不犹豫地拉他上车,还顺便帮他和姜荆投了硬币。

一元一人,她的硬币刚好够。

倒是很久没遇见过这么便宜的车票了,记得从她高中的时候开始,靖城所有的公交车就都统一涨价改成两元一人了。

车门关上,车子晃晃悠悠起步。

突然,车上所有乘客一起抬头,齐声道:

“你们上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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