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1 / 1)

明媚的阳光没有带来多久暖意,席夏等在料峭的冷风里,目光游离在往来车辆中,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从张嘴到牙齿闭合的瞬间,好似有风从缝隙里漏过。

马路对面有家卖乐器的琴行商铺,她想进去取取暖,刚转身,步伐停顿了一下。

想起贺霆云不大喜欢等久。

若是走太远,他等到不耐烦,又会沉着一张脸。

婚后,他第一次去学校接她时就是这样。连同那张生气都充满着冷冽蛊惑力的闷沉脸庞,席夏至今仍历历在目,念念不忘。

那天,她修改小组作业时拖了半小时多,出来已经是傍晚饭点。

教学楼栋之间学生鱼贯而出,熙熙攘攘。

席夏站在台阶上,从高处看见贺霆云停在角落的车,和同学分手告别。她在人群里挤着,花了快十分钟才挤到车前。

一站定,就对上贺霆云那张蕴着浅怒的脸,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情绪稳定的人有那样的不悦。

“上车。”男人落下车窗,就撂下两个字。

她跳上车,意识到他的脾气不太对,小心翼翼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吗?”

“看表。”贺霆云闭上眼,声音微冷,“你的时间观念呢?”

当时席夏稍微有点懵。

“四点半……”她垂眸看着时刻,被贺霆云的冷淡冲击到,眼神有一瞬失神。

席夏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贺霆云是想说,他等的时间太久。

她的确有拖延的毛病,本着完美主义的想法,无论自由创作还是作业任务,总要把它打磨到当前最好才停手。

以往,林江和白姨会迁就她,如果太沉浸而错过了饭点,他们也不会说什么,只会把饭再热热。

而贺霆云是第一个冷声指责她的。

“对不起。”

他日理万机,开会、出差,回到家都是停不下的工作,接她等她耽误了他宝贵的时间,好像生气也是应该的。

所以她抿了抿嘴,轻声向他保证——

“以后不会了。”

冷风陡然强烈起来,席夏鼻尖发痒,又重重打了一声喷嚏,才从回忆中抽身。

脑海里尽是自己当时怯生生的保证。

——以后不会了。

她在林江生气的时候都没有这么乖巧的保证过什么,撒着娇求原谅。面对贺霆云的冷脸,却不敢造次。

从那之后,她就真的没有再让他等过。

沉浸做事前,如果和他有约,哪怕定十七八个闹钟也要让自己别迟到,别耽误他时间。

她害怕他生气,也害怕她求来的避风港会因为她的过失而摧毁。

可现在呢?

席夏站在人行横道的红绿灯前,垂下眼眸。

现在他自己先摧毁了她的港湾,对她的厌弃都已经直白到明目张胆、毫不遮掩,她为什么还要担心让他久等他会不会不开心?

席夏给贺霆云发去一条:[你到哪里了?]

发完,抬步穿过人行横道,走进对面的琴行。

这间琴行不够专精,经营得品类多且杂,一边是琵琶筝类的传统乐器,一边是提琴单簧管之类的管弦打击乐器。

里面还做了小隔间,有一两个老师在上小课,初学者磕磕绊绊的音阶和弦飘出来。

席夏进去,老板就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她不好意思接受这种热情,轻声说出自己避风取暖的请求,为自己是做不成生意的顾客表示歉意。

没想到老板爽快应允,还说:“随便看,有喜欢的可以试琴。乐器嘛,也挑主人,讲究的是缘分。”

席夏顿了一下。

她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侧颈,察觉到指尖被这番话掀起淡淡的燥热。

三年前那人没能毁掉她的声带,却把她的乐器都砸了个干净。被贺霆云带回宛京市后,她只在学校、合作录音棚和固定琴行练琴,贺霆云说要给她买乐器回家也被她拒绝。

和她有缘分的乐器,都是要受苦的。

“谢谢您。”席夏颔首。

她顺手挑了一把吉他,随手拉过旁边的塑料凳,一根弦一根弦拨过去,耳朵无意识判断着音准,终于鼓起勇气回忆这些年的未曾得到及时校正的扭曲和病态。

许医生说,看到她已经迈出第一步了。

如果她注定要失去家人,那么现在的她,想要迈得更多,走得更远。

只有这样她才敢走向独自一人长大老去的未来。

她随手弹拨的是林江的《洞庭醉》。

脑海里是他的那一版编曲。

这首歌是林江大学期间,和同学一起旅游时写的。他大半夜给她打电话,混着民宿外断续的虫声,浅浅给她哼着旋律,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了,声音里带了点醉意。

“哥,我明天期末考试。”

席夏心里羡慕大学生的假期,放下在课本上涂重点的荧光笔,拿出一张草稿纸,眼皮边打架边把林江的旋律记下来。

林江没理她,只道:“小西瓜,你背一下李白的诗。”

这就是喝醉了的意思。

席夏:“……明天不考语文,谢谢。”

林江跟没听到似的:“他那句‘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可惜我与古人看的已不是同一个洞庭。”

席夏无情拆台:“哥你是夏天去的,不是秋天。”

林江听了忽然笑起来:“等小西瓜长大了,能喝酒了,我们秋天一起去。”

彼时她满心都是考试复习,敷衍地跟他聊天。

可是等她长大了,没有酒,也没有一起去旅行的秋天。

席夏闭着眼睛弹主旋律,一根根弦的震颤好像拨在她心尖。

哥哥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刻意学习什么技法套路,他的曲子就像他人一样,赤忱热烈,既有江湖的快意恩仇,也有冯虚御风的自由。

把demo给自己的那天,他说:“你录这首歌的时候,记得要自由,要从心所欲。

“这是我对你最大的期待。”

他的期待,一语双关。

席夏睫毛颤着睁开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首歌改编之后,为了迎合古装剧故事的基调,就破坏了他自由的内核。而翻唱歌手的声音也紧绷,更加拘束,反倒衬得她年少时的那般格外自在动人。

两厢对比,才会引得歌迷群嘲。

年少的她没那么多想法,认为放假就是自由,不写作业做自己的事就是自由,哪怕用着最坏的设备都有唱出最牛逼的歌的自信。

再弹起这首旋律,她好像听见林江在问——

现在的你,像我期待得那样自由吗?

林江真的希望看到自己像守财奴一样守着不去碰他天性畅快而自由的歌吗?

席夏缓缓停下了按和弦的动作,神态茫然,眼睛发酸。

“要不要给你换一把?”琴行老板在音断的瞬间立刻看了过来,瞥了一眼她手里那把档次不那么好的琴,“我没想到你不是入门。”

这位顾客刚进来时看着像个乖宝宝,闭上眼弹琴时敛了嘴角的笑意,却是另一种让人不禁想要屏息的成熟。

“嗯,会一点。”席夏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勾起谦虚的笑容。

她没告诉老板,那“一点”是基本所有乐器她都能捣鼓出名堂的“一点”。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看消息。

上扬的嘴角僵在原处。

姜炎:[嫂子,贺狗临时有点事情没法去接你了,地址我发你,别生气哈。]

姜炎:[定位]

席夏按掉手机,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疯狂跳动。她打开自己和贺霆云的对话框。

席夏:[你到哪里了?]

这条孤零零地在对话框的尽头,后面没有跟任何新的消息,她发过去到现在,没有被他回复。

有事,有事为什么不能自己和她说?临时能有什么急事,连回她消息的时间都没有?让姜炎传话算什么?他是根本就不想搭理她?

如果,如果她还像以前一样,怕他久等,傻傻吹着风在路口等他,那现在应该已经是脸上的眼泪被冻成冰柱的人了吧!

刚刚站在那里犹豫的那几秒,她在期待什么呢?

“哎小姑娘……怎么了这是?”老板怔怔地抽了两涨纸巾跑过来,“别哭别哭,哎哟,这脸都哭花了。是不是家里不给出钱啊?看上哪把琴了,老板申请折扣卖给你……”

席夏猛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的哭腔溢出来。

连陌生人都知道在她难过的时候哄她,而贺霆云却只会在她委屈的时候,沉默冰冷又无言地看着她。

就连出尔反尔都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

“谢谢老板。”

半晌,席夏擦了擦眼角,鼻音浓重,边拨号边说:“今天不买了,下回有空再来看看。”

骆怀薇接到席夏电话,赶到琴行时,席夏手里抱着老板新塞给她的另一把琴,眼神黯淡,没有焦距地调着音准。

她很诧异。

同窗几年,席夏是她见过最有灵性的创作人,她从没看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贺霆云怎么没让人来接你?你们吵架了?”

骆怀薇把她扶上车,熟络地把化妆包从副驾储物抽屉里拿出来,放她腿上。席夏拿遮瑕点在泛红的眼角,带着淡淡抽噎,说了贺霆云出尔反尔的事情。

没提半句昨晚的不愉快。

她没有证据,不能随意指控他。

“姜炎和他从小长大,肯定向着他。”席夏轻声说,“要不是你家和他家现在有合作,他也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特意来和我说。所以要谢谢你。”

“……谁要他看我面子,烦得很。”

骆怀薇翻了个白眼,继续关注席夏的事。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闹矛盾,但是我还是以前那句话。我的好朋友席夏,是在录音室、在舞台、在随便一个犄角旮旯里抱着琴就能闪闪发光的席夏。”

她顿了顿,到底没把那句“而不是为了一个男人就哭哭啼啼的你”说出口。

“你想在贺霆云的羽翼下多久都可以,但只要我还在,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就总是有一个想听你写的歌的人。”

说罢,骆怀薇从包里拿出一张票给她。

“我的个人小提琴巡演二月开始,送完你,和姜炎聊两句就要飞去华海市做准备。听说那边有个驻场话剧团缺音乐总监,如果你想暂时离开宛京散散心的话,随时联系我。”

席夏愣了愣,妥帖地收好那张特邀票。

混乱的内心还没有平复,紧接着骆怀薇车钥匙扔给了她:“要不,我这车送你了,以后自己开车想去哪儿去哪儿,咱才不求他接送。”

她若有所思了数秒。

怎么早没有想到呢?她好像……真的被贺霆云的掌控欲管到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你说得对,”席夏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以后不让他接。不过,车就算啦……”

她小心把车钥匙给怀薇插回去。

“我要买自己喜欢的颜色。”

骆怀薇见她脸上阴霾终于淡了些,松了口气,开始打趣她:“还颜色呢,你先考驾照吧宝宝。”

席夏小声道:“我有的,高考后就考了。”

骆怀薇愣了一下,“那上次陪我去赛车俱乐部,问你碰没碰过车,你怎么没提过?”

“嗯,不敢上路,没好意思说。”

林江失联后,她先是精神状态差,又是幻听耳鸣严重,就一直不敢碰车。等她真的一步又一步迈出来,大概就能自己驾车去到想去的地方了吧。

哭过后,席夏犯了困。她头靠着窗睡了一会儿,睁开眼,骆怀薇已经停好了车。

两人并肩上楼。

“你打过室内高尔夫吗?”席夏看骆怀薇步伐熟练,问道。

“打过,没意思。”骆怀薇路过一间空房,下颌抬了抬:“投影,传感器,全是模拟正式击球的数据分析,只有球杆和球是真的,也就是图一乐,你就当姜炎给自己的会所加了个新玩法,到底还是个聚会的局。”

席夏的兴趣淡了几分。

她喜欢跟贺霆云去室外球场,贺霆云只当她喜欢这项运动本身,其实不然。只是因为宽阔空旷,空旷的白噪音能让她进入写歌时那种同款放空的状态,听着悠远的击球声,就有灵感,有思路。

如果是纯线下的聚会,还是贺霆云的朋友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坐得住。

正想着,骆怀薇突然停下脚步。

“夏夏,我接个经纪人电话。”她拿着手机转身,“他们在608房间,你先去,我等下过去。”

“……好。”席夏闭了闭眼,百般不情愿地往前踱步。

为什么不情愿还要来呢?她扪心自问,仍是有所期待。

可是零点时她没有得到自己想听的话,难道下午就能指望他记起结婚纪念日吗?对贺霆云而言,和她结婚真的值得纪念吗?

席夏在门口纠结万分,还没往里推,门就已经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她看见贺霆云慵懒随意地靠在里面的沙发上。

他的眼眸是往下垂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嘴角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状态松弛又格外有距离感。

桌上有几瓶空了的酒。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晦暗的眼神,看不出他有没有喝。

他忙,他有事,他接不了她。

但是,他能提前过来和人喝酒聊天。

席夏忽然冷笑了一下。

如果他只是不想委屈自己来接她,直说就好了,一定要故意给她一丝期待,再不搭理她吗?

“咦?这位是?”拉开门的是一位明艳高挑的女士,她微微侧身,把席夏的身影露向里面。

她看见贺霆云抬眸。

四目相对,她还没有读懂贺霆云眼中的情绪,却忽然捕捉到一缕熟悉的香气。

席夏眼皮跳了跳,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士。

女人靠在墙上,抱臂歪头,语气熟络地看向里面的人:“怎么回事?没人给我介绍这位妹妹?贺霆云,你组的局,你不说话?”

手指尖霎时冰冷。

昨晚他分明说,是姜炎定的场。

他骗她来,想要说什么呢?是要给她摊开面前这张香气逼人的牌,让她自己自觉收拾好滚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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