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男子看上去二十来岁，身上穿着灰色道袍，血污斑斑。他单手扶着自己的右臂，声音沙哑。
“这条路，不属于任何人。你们想过便过。”
借着昏暗的光，程老板逐渐看清他的面貌。
似乎……
是中州南方这一带的修道士？
“敢问先生道号？”程老板抬起双手，微微作揖。
“云梦宗，长生。”
“原来是云梦宗的长生先生，失敬失敬。”听到云梦宗的名号，程老板心底的防备逐渐淡去，“长生先生，您为何一人在此处，这手臂……可是受了伤？”
“昨日，我护送一路商队去南喜镇，路径此处遭遇盗贼攻击，我掩护商队先行，受了点伤。”
男子脸色长白，手臂上的伤，着实不轻。
程老板听后，心里有些波动：“原来如此。”
修道士掩护商队离开，却还守在原处，看样子是为了防止暗中的盗贼追击。
程老板拉动缰绳：“走吧，我们继续前进。”
野外时间越晚，越不安全。
带头的驴车缓缓超前行驶，其余的车跟上。
路过那位受伤的修道士时，就在程老板想与他道别，他突然开口：“还请留步，我有一不情之请。”
“长生先生，您请说。”
“我想去鹧鸪山歇脚，不知可否一路同行？”
“长生先生也要前往鹧鸪山吗？”程老板怔了怔，“同行自然是乐意的，但是……我们现在付不起酬金。”
前往鹧鸪山的这条路充满危机，修道士越多，商队便安全。
男子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你放心，我不要酬劳。若你们愿意带我一程，路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出剑。”
程老板喜出望外：“若先生愿意同行，那是我们的福气。”
程老板答应后，便与男子一同坐上驴车。
除了马车，毛驴拉的车全都没有遮挡，只有粗陋的几根麻绳，用来稳固货物。但对于风餐露宿的商队来说，能有车代替脚程，已经是很好的了。
马车内，姜姜拉起车帘的一角，好奇的看着那名灰袍修道士的背影。
“他刚才说，他来自云梦宗呢。”
姜姜回头询问：“道士先生，你知道云梦宗吗？它是中州南方最大的修道宗门。”
“略有耳闻。”
“云梦宗与教坊关系匪浅，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德高望重的门主上无涯山，参加教坊的朝拜。”
“朝拜？”墓渊呷了口酒，“拜谁？”
“诶？你没听说过？”
姜姜有点错愕，整个风川，九州百宗谁会不知道教坊每月两次的朝拜？
“——拜神呢。”她轻声说。
“神？”墓渊眸光微动，他仰面喝了一大口酒，声音里带有一丝隐隐的嘲弄，“如今这世间，哪来的神。”
“你不信这个？”姜姜怔怔的看着他。
“自然不信。”
姜姜由衷夸赞：“道士先生，你真厉害。”
姜姜从来没有离开过无涯山，但是她知道，风川九州，没有人不信教坊供奉的神。
——而属于风川的，最古老的山神庙，已久无人烟。
“你信吗？”墓渊反问。
姜姜轻轻点头：“我从小生在教坊，长在教坊，教坊供奉的神，我自然……是信的。”
“你在犹豫。”
“要是让司命大人知道我心中对教坊的神明不敬，我会被罚的。”姜姜低头，不知道想起什么，脸上染了一抹忧愁。
“就算被罚，也还是不信。”墓渊轻扣酒囊，眼神之中带有一丝欣赏，“你也很厉害。”
“可是……我不像道士先生这样坚定。我心中，经常动摇。”
“无妨，待你走的路多了，便不会再动摇。”
“要走多少路？”
“你想走多少路？”
“我想一直走下去。”
“那便一直走下去。”
“那你呢？”姜姜看着坐在对面的黑袍道士，男子眉疏目朗，风姿卓越，不言时像雪山清冷的夜，当他看向自己，沉寂的夜空便如同升起了月亮，皎洁的月华，似是邀人入梦。
姜姜认为，如果世上有仙人，大抵便是道士先生这样。
墓渊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他握着酒囊的手悬在空中。
许久后。
烈酒缓缓入喉，他低声说：“我已无路可走。”
姜姜不知道这一刻，道士先生声音里的苦涩是为何，就像是一直到今日，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身上似乎藏着许多过往。
“没关系，我可以把我的路分你一半。”姜姜的脸上扬起一丝干净的笑容，她认真的说，“道士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小姑娘说着匪夷所思，但又朴实无华的话，她是真的想要分“路”，就像是小孩子热诚于把糖分给同伴。
墓渊沉默的看着她。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狐狸打了个哈欠，蜷缩在姜姜身旁，渐渐睡去。
姜姜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虽然道士先生没有任何回应，他也许是在思考。姜姜并没有在意，她双手捧着红色糕点盒，桂花糕做得太精致了，她完全舍不得吃掉。
大约走了两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
驾车的小厮汇报：“道爷，前面探路的人回来，说是不远处雪崩了，我们得在这里驻扎一段时间。”
车外的动静逐渐大起来，队伍所有人加在一起，共有十六人。
最后面的驴车上拉着木柴。
商队所有人动员起来，弄了两个篝火取暖，其中一个离马车很近。
程老板也来到马车旁，他轻声说：“先生，商队可能要会在这一片待久一些，二位要不要下来烤烤火？”
姜姜拉起车帘，看着一旁众人忙碌的身影，搭起来的篝火烧得正旺，在雪地中格外醒目。
“好呀。”姜姜说着便要下去，想到什么，又回头问：“道士先生，你要烤火吗？”
“你去吧，我不冷。”
“哦！”
程老板给她搬好踩凳，他微笑着说：“姑娘，慢些。”
姜姜下了马车，将披风系紧。不知何时醒来的小狐狸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爪子在雪地中踩出一派花瓣似的印痕。
手臂受伤的男子已经坐在篝火堆边。
他脸上毫无血色，灰色道袍破了好几个洞，腰侧挂着一把长剑，眉毛稀疏，眼型略长。气质看起来倒不像道士，而是像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姜姜踩着厚厚的雪，行至篝火边，抬起双手作揖：“长生先生。”
道士抬头，看着站在雪地中的小姑娘，唇红齿白，语笑嫣然，他颔了颔首，算是回应。
“坐吧。”程老板搬来一个结实的矮木桩，看上去就像个小木凳。
姜姜坐下，她看着这片篝火只有自己与长生先生，程老板跟小厮端了一筐东西过来。
离得较远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大的篝火堆，商队其余人围坐一团，闹闹哄哄。
程老板见小姑娘望着那边出神，他笑了笑：“他们太吵了，我特地让他们坐远些，以免打扰了长生先生和姑娘。”
程老板坐在篝火另一边，他从竹筐里挑出几个形状各异的番薯：“不知姑娘名讳？”
“我叫姜姜。”
“姜姜姑娘，吃红薯吗？”程老板询问。
“红薯？”姜姜看向中年男子手中的食物，上面裹着一层泥土，看上去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对于姜姜的反应，程老板也并不奇怪。
眼前的小姑娘一看便出身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她没吃过红薯很正常。
“烤着吃，很甜的！”程老板用树枝穿过这个红薯，递给姜姜。
听到“甜”这个字，姜姜瞬间来了兴趣。只要是甜甜的食物，她都很想尝尝。
姜姜握着树枝，学着中年商人的模样开始烤红薯。
白色小狐狸蹲坐在她身旁，微微抬起下巴，狐瞳严肃的巡视四周。
中年男子捡起一块木头丢了进去，他一边烤番薯，一边询问：“长生先生，你去鹧鸪山那边可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去见一位故人。”男子盘腿而坐，他低眸看着面前跳跃的火焰，腰杆挺得笔直。
程老板笑道：“我本想着，如果长生先生接下来没有委托，等商队到了鹧鸪山后，可否愿意将我们护送回颍州？”
“等回到颍州，必重金相谢。”
“当然，长生先生不用现在就答复，等什么时候决定了，告知在下即可。”
男子“嗯”了一声，天色渐晚，他坐在靠树的位置，一半的身影藏匿于黑暗中，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姜闻到红薯的香气，迫不及待的想要尝一口。
一旁的程老板拦住她：“姜姜姑娘，外面的皮可以像这样剥开。”
程老板给她做了个示范。
姜姜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指撕开一块烤焦了的番薯皮，暴露出热热、软软的红薯，她轻轻地咬了一口，烤得时间不久，软中带硬。
“甜吗？”程老板问道。
姜姜点头。
程老板看着姜姜，脸上是温和的笑意：“红薯烤的越久，越软，越甜。下次姜姜姑娘可以试试，完全熟透了的番薯热腾腾，软糯香甜，最适合在下雪的时候吃。”
“这样呀。”姜姜小口啃着红薯，她不忘咬下一块，喂给小狐狸，“多谢程老板款待。”
“应该的。”
程老板第一次在锁灵镇见到这位小姑娘时，就心生亲近，与她说话时声音也忍不住放轻：“我有个女儿，比你年长几岁。她从小就喜欢吃烤红薯，我们家后院种了很多。后来，她嫁人了，家里也冷清了起来，现在冬天，只剩我一个人吃烤红薯。”
“夫人呢？”姜姜问道。
“孩子她娘，生她时难产，去世了。”程老板提及往事，脸上带有一丝苦涩的笑意，“我从小忙着经营药铺，没怎么照顾过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老了，总想起她小时候的事，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怪过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过的好不好。”
“不能去看望她吗？”姜姜困惑。
“她在金陵。”
“金陵……”姜姜从怀中掏出地图，她看了看金陵的位置，又看了看程老板的故乡颍州，“好远。”
如今这世道，出行极其麻烦，要带着许多护卫，还要请可靠的修道士，再加上车辆、马匹，一路的开销，即便如此，也极有可能遇到危险。
姜姜叠好地图：“为什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那郎君是个教书先生，游历时来到颍州，二人一见倾心。我做父亲的，即便再不舍，哪能拦着？不管多远，只要她幸福就好。”
姜姜啃着红薯，听商人大叔聊跟闺女有关的事。
当听到他说写的信一直无法寄出去时，她心绪忽然一动：“程老板，不如你把信给我吧。等哪天我到了金陵，亲自帮你把信交给她。”
“你要去金陵？”
“嗯，就是不知道抵达的具体时间。”
程老板听到这个，喜出望外，他连忙搓手站起身：“姜姜姑娘，您稍等，我现在就去写信！”
刚抬腿，便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迅速穿过枯树林。没多久，整个商队便被一群黑衣人包围。
“——有盗贼！”
在前面烤火的护卫迅速起身握刀，原本还喝酒聊天的气氛瞬间冻结，没有人敢轻视靠打劫、偷窃为生的郊外盗贼，尤其是鹧鸪山一带。
“程老板莫慌，这个几个杂碎，交给我就好。”一直沉默的男子站起身。
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妥当，面前的红薯几乎烤焦。
“长生先生，有劳了！”
这拨盗贼来了二十多个，各个身体彪悍，扛着大刀，见人就砍。
人群中，一位灰袍道士提着剑走出。
刀剑相撞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声声惨叫响起，二十多名盗贼几乎全部躺在地上痛苦哀嚎。
他们虽人高马大，但终归是普通的习武者，与修道士相差甚远。
商队的护卫第一次看到这么凌厉的剑法，他们愣了许久，连忙道：“长生先生真是厉害，几下子就摆平了所有盗贼！”
“是啊是啊，我们这次一定能平安抵达鹧鸪山！”
面对众人的赞叹，灰袍道士并未回应，他只是在篝火前抬起剑，仔细观摩。
他的身形，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道士的指尖抚过剑锋，他嘴角，勾起一丝阴柔的笑。抬头时，如毒蛇一般紧盯着马车前姜姜的身影。
“程老板还是先别写信了。这个小姑娘，她去不了金陵。”
“为何？”程老板不解。
灰袍道士轻笑：“她看上去细皮嫩肉，一定很好吃。想想上一次烹食这么干净的小姑娘，还是在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