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1 / 1)

银刀卫突如其来的搜查搅扰了苏家的安宁,府里的下人忙着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直到二更天才陆续歇下。

武人手脚粗鲁,对待六品寺丞之家并无太多敬畏,单是瓷瓶就摔碎了三只。

这些东西重新置办又是一笔花费,真叫人心堵。

毕竟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苏母一大早起来,便趁用饭的功夫翻看账册,手底的檀木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苏宜丹喝着玉米粥,看到旁边椅子上放着只红布垫底的木盒子。

她觉得眼熟,片刻才想起好像里面装的是家中珍藏的那棵百年老参。

还是去年她爹升任六品寺丞时,光禄寺同僚一同送来的贺礼。

她爹还说等他和苏母年纪大了、身子骨差了,便每天切一根须须炖老母鸡汤喝。

注意到她疑惑的目光,苏母才从账本里抬起眼,嘱咐道:“昨儿我在江州见到你外祖母,仍是不太有精神,想是年节里那一场风寒落下了病根,一会儿吃完饭,你上街一趟,找人把这老参捎去你外祖家。”

江州外祖母那一场风寒来得猛烈,半个月都没能起身。

大年初二苏宜丹随双亲去拜年时,外祖母便整日卧床养病。

苏母也是额外留看了几日,到初八才回的京城。

如今病好了,的确该好生进补调养。

老参再珍贵,也不如家人珍贵。

苏宜丹自然点头,让脆桃把装老参的木盒子抱上。

平日这种活都是府中下人去做,只不过今日大家伙都忙着整理屋子、添补损失,早早就被打发去办事了。

苏宜丹又吃了块枣糕,领着脆桃正准备出门,便看到苏父面色古怪地回家了。

现在正是光禄寺当值的时辰,没上峰批准本不能随意离开。

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苏父身后跟着个眼睛细长的绿裙妇人。

正是昨天在姚家宴席见过的、姚曾柔的奶妈梁氏。

姚曾柔自小没有母亲,这位奶妈有从小照看的情分,在姚家的地位可以说仅次于姚家父女俩。

如今姚存玉贵为一品太傅,梁氏自然也沾了光,鸡犬升天,姚家上下都尊称她一句“梁姑姑”。

衣着讲究、穿金戴银,耳上挂着两只花生大小的翠绿耳坠,腰上还系了一条越苏锦腰带。

竟比苏母这位六品官员夫人还要华丽些。

一进门来,便斜着眼睛把院子四处打量一番,也不行礼,只嘴里念一句:“见过苏夫人。”

苏母微笑应和,眼睛瞄向把人带来的丈夫。

苏父这才道:“……姚太傅说昨夜之事乃是一场乌龙,愿意赔偿咱家的损失,以免伤了同僚和气。”

梁氏听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啊,太傅最是仁心,有什么要报账的,还请苏夫人立即算计清楚,我们太傅府以三倍赔付就是。”

“……”苏母默了一瞬,总觉得这事不该这么简单。

姚太傅什么身份,就算冤枉你一个小官,左不过慰问几句,没有这般大张旗鼓赔罪的道理。

她可不觉得姚存玉是这种大好人。

但眼下没有推拒的理由,苏母便将刚刚理好的账本交给丫鬟:“葡萄,拿去给梁姑姑过目。”

她又看着对方,不卑不亢地道:“太傅公允,我们自然不能坐地起价,照原价赔偿即可。”

梁姑姑扫过账本,微微一笑:“不过摔碎些瓶瓶罐罐,说三倍就三倍,我们太傅府又不是赔不起,不像有些人成天惦记那损失的三瓜两枣,一股小家子气。”

苏母听出对方话里的暗讽,脸色淡淡,懒得多费口舌。

直到那位梁姑姑带着账本走了,一直在门后围观的苏宜丹才奇怪道:“姚家的人怎么一副被我们被迫的模样?”

苏父摇摇头:“咱们哪有那个本事,是陛下。”

“陛下今日早朝时,将袁康荣贬为七品司录参军,就是以擅闯官员府邸的罪名。陛下这么一提,姚太傅便立即出来认领,称袁康荣是替他捉贼心切、误伤咱家,愿意出面赔偿安抚。”

“原来是这么回事。”

苏宜丹点头,难怪方才那梁姑姑的态度如此不情不愿,原来是新帝逼的。

如果不是新帝当堂提起这件事,恐怕太傅府怎么也不会把苏家放在眼里,更别说赔钱。

毕竟钱是小钱,但一品太傅的颜面却是天大的事。

她想到这儿,有些惊讶地说:“没想到陛下会出面主持公道。”

恩师犯错一视同仁,难道萧寂言是个公正的好皇帝?

苏家虽然没为银子发过愁,但毕竟算不上大富大贵。

如今能省下一笔钱,苏宜丹以为父母亲也会开心,谁知一番话说完,二人不仅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反而对视一眼叹起气来。

苏母无奈道:“傻孩子,不过是笼络人心之举,做给别人看的,咱们面上感激就是,可万万不能当真。”

苏父也摇摇头:“堂堂新帝亲自为六品寺丞申冤,为此不惜大庭广众之下问责恩师,说出去谁信?”

“而且昨夜来的可不止袁康荣,还有银刀卫!银刀卫是新帝亲兵,没有他的命令,就是姚太傅也使唤不动。”

无非是新帝与姚太傅联手演的一出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好借苏家挣个明君的头衔。

恐怕朝堂上那些老狐狸都看得明明白白,配合着这对师生唱戏呢。

但底下的平民百姓可没有这样的政治嗅觉,等梁氏走出苏家大门,消息肯定就传开了。

保准不出一日,就能在京中大街小巷听见对这位“明君”的赞颂。

父母互相搭着腔说完,苏宜丹的心便又往下沉了沉。

她爹虽然平日没什么上进心,但毕竟为官二十年,这番话不无道理。

新帝与姚家情谊深厚,的确没道理为苏家出头,总不能他对苏家也有别样的情意?

苏宜丹蹙着眉面色忧愁。

那么多选择偏偏利用到她家头上,不会真是冲她来的吧?

吃完饭,她带着脆桃出门,乘马车往城东的玉镜街去。

那边靠近宫城,隔壁便是达官贵人居住的上礼街,周边最为繁华,京城一半的大商行都开在那里。

一般往江州外祖家寄东西,若是轻便的信笺之类,随便找一队行商捎去就行,只需花费几十文。

可这棵百年老参市价能卖到十几两,普通商队她不放心,所以来玉镜街的大商行问一问。

不过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个出京办事的官差捎带,一路快马走官道驿站,半天就能送到江州。

但京官外出办差可遇不可求,而且要么收费贵、要么欠人情,寻常不会找,也碰不到。

先走了三家商行,要么没有往江州方向去的商队、要么价格偏贵。

苏宜丹到最近的茶馆里歇脚,买了两碗豆蔻熟水润喉。

坐下时看到对街卖糖葫芦的,给了脆桃一个眼神,脆桃立即心领神会,搁下茶碗跑出去了。

北魏人有饭后饮茶的习惯,这个时辰茶馆里有不少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多是些文人散客。

等糖葫芦的间隙里,难免有几句议论声入耳——

“听说了吗,昨夜京兆府少尹擅闯官员府邸,今日早朝,新帝便降了他的品阶!还问责了姚太傅!”

“公私分明,不徇私包庇,咱这位新帝可是难得的贤明君主啊!”

“确实难得,有这样的君主,北魏百姓的日子也越发有盼头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出来的话竟与苏父先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只是没想到风声流言来得这么快,就好像特地安排过一样。

要一切真是新帝的谋划,那可真是……心思深沉。

苏宜丹搅动着碗里的豆蔻熟水,只能希望都是自己杞人忧天,萧寂言最好不记得灵德寺的事。

不然以对方的手段,恐怕她很难好过。

“哼。”

忽然,角落里有人冷笑一声。

那声响不大不小,离得最近的苏宜丹自然注意到了。

对方裹着一身素布衣裳,文质彬彬,像是个读书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嘲讽——

“我说这袁康荣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被新帝和姚太傅联手当枪使,帮上面做成了好事,却没落到一点好处。”

“如今尘埃落定,新帝得了明君的好名声、姚太傅成了虚心认错的贤臣,反而苏家受无妄之灾、袁康荣从四品直降七品,究竟谁从中获利一目了然。”

“呵什么十年师生,依我看,不过是恶虎与它的伥鬼罢了。”

“竟然还有这么多愚民被骗,真是天要亡我北魏!”

这番话的意思和她爹倒是差不多,主张新帝萧寂言是个虚伪又心机深沉的人,一切行为都带着算计的味道。

不过她爹为官谨小慎微,所以常常把人往最坏的地步想。

但这名茶客却不知为何,对新帝格外愤懑不平,说出的话不仅是无端揣测,更显露出浓烈的恶意。

见苏宜丹在听,他更是精神抖擞,连连冷笑几声:“这位姑娘还不知道吧,新帝出身卑贱,生母是一名青楼女子!残花败柳诞下龙胎本就是皇室耻辱,如今竟然还能登基!怪不得损耗北魏天子气。”

“这不!西北闹灾荒!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苏宜丹听了,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日在太傅府时,男人那张凌厉却精致的脸,以及那双望着任何人都沉如古井的深邃凤眼。

甚至那条给她擦嘴的金贵帕子还晾在院里。

新帝萧寂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清楚,但怎么也不应该因为出身被恶意嘲笑吧?

她忍不住提醒道:“新帝生母身份连史官都无从确认,至今仍是谜团,你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而且大庭广众之下造谣,就不怕被好事的人听到,报官抓你?”

“哼那又如何?”那茶客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愤愤不平道,“古有刘政义以死明志!今有我曹源不畏强权、针砭时弊!若只是因为对新帝所作所为直言不讳、没有阿谀奉承便锒铛入狱,那也未尝不能青史留名、为后人赞颂!”

“……”

苏宜丹最讨厌和读书人吵架了,因为对方常常引经据典、之乎者也,听得人头疼。

茶馆里其他茶客陆续看过来,她便忍了忍,想要避其锋芒。

可对方见她不说话,反而更加气焰高涨,不屑一顾地打量着:“喝茶还戴什么面纱?既知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便该好好在家待着,做什么出来掺和我们男人的事?我们在这儿议论的是文学时政,你一个姑娘家听得懂几个字?”

苏宜丹忍无可忍,无语道:“我只知道街头公厕分男女,怎么?喝茶也要分?何况我看你喝的是茶吗?”

她瞄了眼对方颜色清浅如白水的茶饮,不知续了多少免费的热水,“有空在这儿空口造谣,倒不如去港口搬点货物,赚点茶钱也好。”

“而且现下开春已久,正是水路运货的好时节,你将这说闲话的功夫拿去多干点活,下次喝茶还能多点一盘瓜子儿,你说呢?”

其他人听出这是挤兑他没钱续茶,只坐在这里续不要钱的白水、夸夸其谈的意思,不由纷纷偷笑。

“你!”那茶客被揭短,顿时脸皮一红,气急败坏道,“怎么,我说新帝的事,戳着你肺管子了!?关你什么事?有本事你就去报官!我上面可是有人的!”

玉镜街紧挨着人均富贵的上礼街,他敢在这种地方的茶馆大肆传谣,说上面有人倒确实合理。

可上面有人怎么会茶饮都喝不起,苏宜丹一时拿不准。

那人自觉找回场子,得意洋洋地背起手,踱步过来睨着她面纱遮盖下的脸:“仔细看看,你这姑娘牙尖嘴利的,皮肤倒是白白净净……”

苏宜丹警惕地盯着他,可对方还没走近,只一进到三尺内,不知哪里便倏地飞出一颗石头,精准砸在他前额!

那茶客当即一屁股跌坐在地,神色茫然,直到鲜血流进眼睛,他才猛地捂住额头,杀猪一般哀嚎——

“……血、血!杀人了!杀人啊!”

逞凶的“石头”落在一旁,顺势摔得四分五裂,竟是一枚白玉扳指。

苏宜丹都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看向茶馆二楼——

木质走廊边,正倚着一名玄色衣袍的高大男子,银色腰带束着窄腰,更显得肩背宽阔。

男人神色淡淡地望着地上哀嚎打滚的茶客,手指摩挲着空无一物的大拇指。

虽长得不像,但那双眼幽深如海,总让人想起新帝萧寂言。

正是那日在马场仅有一面之缘的司徒大将军府嫡长孙——

司徒翎。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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