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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场空(1 / 1)

大抵是在皇城脚下,靳家一族所栖居的片区都沾染了点帝王之势,直系血脉守着的靳园更是落在缚龙湾的心脏地带,冬日苍山覆雪,风景秀丽。

民国末期,周边陆续建起寺庙,盼得佛家庇佑,佑其百年昌盛。

平日出入皆有专人看守检阅,旁车途径都得绕道而行。

郁书悯是头回踏进,视线不由得掠过窗外飞速消逝的帧帧夜景,但坐姿拘束,双手交叠搭在膝盖骨,背脊挺得直,更不敢用余光去偷瞄一言不发的靳镇北。

今早消肿的眼睛又泛起绯红,似她见过的那一朵朵如火的山茶花,映衬她白净的面颊愈发透亮,像精心烧制的白釉瓷。

守在障道的人知道是靳镇北的车,铝合金的平移门缓缓朝左侧缩紧,伴随闷沉笨拙的机械声响。

也是这时,靳镇北睇来一眼,和蔼问询:“悯悯今年读几年级?”

突然发问,郁书悯懵懵然扭头,愣了一秒,才答:“高二。”

靳镇北琢磨片刻,覆有皱纹的手摩挲双膝间垂直伫立的拐杖,明明是商量的话语,从他的嘴里吐露,就自带不容置喙:“现在你爸爸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待江川,爷爷也不放心。要不然就转学来望京,陪爷爷住在这儿?”

郁书悯没有立马表态,陷入犹豫。

父亲离世,她回江川意味孑然一身。若来望京,她要与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朋友告别,融入新的陌生环境。

或许是看出她的顾虑,靳镇北再度开口:“你大伯的儿子女儿和你年纪差不多,都在云霆高中,也能一起上下学。”

有关靳氏集团的产业版图,郁书悯略有耳闻。

靳镇北这一直系脉紧握至关重要的控股投资和能源制造产业,旁系,例如傅羲燃的母亲在他外公疯了后,接手的是较为闲散的文娱与教育,云霆高中便是其投资项目之一。

靳永铖在江川经手的,也是隶属靳氏的慈善拍卖产业。其余的旁支大都是些零售、物流等等。

靳镇北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即便郁书悯心有顾虑,也没有直接拂他的面子,先勉强拎起笑,点点头。

见此,靳镇北眉梢舒展:“那这转学的事,爷爷待会儿交给你小叔叔去办。”

提及靳淮铮,郁书悯唇边的笑不自禁僵了瞬,有个盘踞在她心底已久的问题再度冒头。

她撩起眼帘,好奇地轻声询问:“爷爷,小叔叔为什么不回家住呢?”

昨夜他们话说得密,她听得云里雾里。

这回,语噎的人轮到靳镇北,思忖两三秒后,叹声道:“是爷爷对他还不够好。”

睇一眼摆放在副驾座的靳永铖骨灰坛,又说:“做了两件让他难过的事。”

回答依旧不明晰。

待郁书悯准备问父亲离家的原因时,车已然停在门楼前。

承载百年风霜的红墙灰瓦经修缮,再融新式设计,摇身一变成华贵庄肃的宅院。

车子碾过青石砖,郁书悯借月光,能见院内延展过墙的清癯梅枝,孤寂等待花开时节。

靳园管事的伯伯出门来迎。

靳镇北拄着拐杖,略显吃力地下车,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吩咐了句:“把这抱到祠堂。”

靳家的宗祠不远。

建在靳园后的山脚下。

管事的老伯应声好,弓身取走骨灰坛,转身离开。郁书悯视线黏附其上,迟迟不肯收回。

她有点茫然无措,只好跟紧靳镇北的脚步,踏过门槛。

夜晚风凉,灌进巷道,撩起她鬓边的碎发。似有天鹅绒挠过她的喉头,她忙低下头掩唇咳了两声,惊动走在前边的靳镇北。

他顿住脚步,叫来清扫庭院的李婶,“带她去今早腾出来的卧房,再备点餐点和姜汤。”

李婶面相亲切,手揩过腰间的围裙,瞧了眼郁书悯,应声好。

靳镇北随后看向郁书悯,蔼然可亲地解释:“悯悯先休息会儿,爷爷得等你叔叔来谈点事。要是觉得闷,到处走走也无妨。”

是要支开她的意思。

郁书悯了然,白净的小脸蛋披一抹淡淡的笑,点点头,随李婶走了。

过风雨连廊,茶壶档轩悬着一盏盏圆灯,暖黄的光落在郁书悯的身上,黑影投射在左侧汝窑色墙面。

右侧竹石间里有一池鱼,往来翕忽,看似自由,实则拘囿在这方寸之地。

郁书悯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宅院。

残留旧时代的气息,清寂沉闷,虚有其表,潮湿雨季舔舐过的石阶,缝隙中会疯长暗绿的苔藓杂草。而严整对称的设计仿若在示意一举一动都得合乎规矩,不许有半寸的逾越。

途径会客厅,郁书悯不自禁顿住脚步。

暖白的墙面挂几盏彩绘中式灯,中央铺一层暗红色的四方花鸟纹地毯,两侧各摆三张实木围椅,椅与椅之间又以小方桌相隔开,便于放置茶水糕点。

但她的第一眼是落在正中央的刺绣山水屏风,一对明青花缠枝莲纹瓶置于两端。

靳永铖研究古藏多年,郁书悯颇受熏陶,知这缠枝纹因其结构连绵不断,有生生不息之意。

早年有对相似的瓷瓶拍出过亿的天价,不曾想靳家也有对。

而这生生不息,恰与屏风上的那一幅“家和万事兴”相应。

那字——

她惊觉是她父亲的笔迹。

李婶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来催。

郁书悯怔然回神,意识仍在恍惚,干脆跟李婶说:“婶婶您先忙自己的事情吧,我想在这附近逛逛。”

“也行。”李婶热络地冲她笑,“那我现在去厨房煮碗姜茶,待会儿给你送来。”

郁书悯温和一笑,点点头。

目光随李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她双手背在身后,心不在焉地踱来踱去,正准备近距离看那幅裱字,隐隐约约有哼曲儿的声音从不远的月洞门内传来,倏然勾起她的好奇心。

暗夜下,枝叶沙沙作响,黑影晃动。

郁书悯觉得骇人,犹豫许久,才心一狠,决定去瞧瞧是谁在那。

郁书悯穿过月洞门,意外发现这条路是能通向隔壁的宅院。

黑碎石铺成的小径如巨蟒蜿蜒爬行,两侧种有苍松翠柏,或许是疏于照料,针叶泛黄。沿路向前走,不乏未清扫的枯枝残叶。

周身昏暗,暖灯迷蒙,她置身其间,宛若闯入荒废凋敝、早被拚弃的修道场。

阴凉的微风轻轻拂过,衣物贴紧脊骨,郁书悯倏地停下脚步,怯意涌上心头。

谁知下一秒,哼曲的声又猝不及防地响起,郁书悯悚然一惊,循声向左望去,密匝匝的松柏后竟有位老人。

他躺靠在藤编躺椅,小幅度地前后摇晃,阖眸惬意地哼着京段子。

他披着洗皱泛白的旧中山装,苍苍两鬓如覆银丝,枯树皮似的脸,皱纹极重,仿若将半生的苦难都藏在里头,唇角虽掠起笑弧,却没缘由地令人心涩哀伤。

盖在他腿上的绒毛毯大半滑落到积满尘埃的砖地,他却毫无察觉。

郁书悯吓了一跳,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她注意到掉落在地的半边毛毯,犹豫着该不该帮他捡起。

既然是住在靳家,那应该是同靳家有关系。

说不定就是她的哪位长辈。

思及此,郁书悯鼓足勇气向前迈去一步。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少年低音:“别过去,他疯了。”

郁书悯下意识转身,只见月洞门前站着位陌生的少年,同她年纪相仿。宽肩撑起黑色冲锋衣外套,身量高,双手插兜,恰似身旁松柏。

微分刘海下的一双眼不露喜怒,绷直唇线,直勾勾盯着郁书悯,似乎也在打量素未谋面的她。

他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你是,二叔的女儿?”

郁书悯不语,暗忖他说的话,既然是唤“二叔”,那他极有可能是靳淮南的儿子。

靳君朝无所谓郁书悯回答与否,走近提醒:“这地儿爷爷一般不让进。”

郁书悯没忍住好奇,问:“那他是谁?”

话未落,曲罢。

那老人惺忪睁眼,看向郁书悯,顿一秒后朝她露出笑:“哪儿来的乖丫头,过来,爷爷给你个东西。”

郁书悯怔怔看他,不禁感到困惑,不是说疯了吗。

但瞧着一点也不像。

郁书悯又看一眼靳君朝,思虑了几秒,还是向老爷爷走去。

等近了,她隐隐嗅到线香的味道,想起刚李婶和她提过一嘴,说这宅子后有一座古刹和靳家的祠堂。

靳君朝不放心地跟上郁书悯的脚步,相隔一段距离,他看见郁书悯走过去的第一件事是帮老爷爷拾起落在地上的毛毯,拍拍灰尘,又帮爷爷盖好,最后乖乖站那儿。

爷爷朝她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郁书悯伸手接过,轻轻一捏,是空糖衣。再然后她和靳君朝就听到老爷爷放声嘲笑,疯疯癫癫地说:“白费力气一场空啊。”

“都说了他是疯子吧。”靳君朝早见惯他这样,压根没抱什么期待,又问郁书悯走不走。

被戏耍了一番,郁书悯捏着糖衣,也不恼,至少帮他重新盖好了毛毯。

她正要转身走,里廊走来一人。

郁书悯诧异地看着他,是傅羲燃。

那这位老爷爷……是他提过的外公?

这荒废的宅院算是靳家的偏宅,平日里仅有老人家一人。

昨儿突然落了水,傅羲燃匆匆赶回,忙着照料了一宿。他妈妈怕年关事多,撵他过来,以防再出意外。

他睡下不久,突然听到笑声,还以为老人家又犯病,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睡衣,炸毛的头,迷糊的双眼。

毫无形象可言。

定睛一看,呦,怎么是郁书悯。

傅羲燃强撑着眼皮,叉腰讶异道:“靳淮铮带你过来的?他人呢?”

郁书悯摇摇头。

傅羲燃也没追问,转头就拔高了音量,给外公介绍说:“外公,这位是你侄孙女,你怎么还耍人家小姑娘呢。”

“……”靳君朝好心提醒,“叔公他好像是疯了,不是聋了。”

傅羲燃:“……”

我他妈是困懵了。

靳淮铮来到靳园,是半小时以后。

端姜茶的李婶恰好路过,靳淮铮叫住她。

“小姑娘的药和糖,麻烦李婶盯着她喝完。”靳淮铮出门时就让人拿小袋子装好药,一直搁在车上。靳镇北还在等他,抽不开身,只好这样。

李婶点头应好。

靳淮铮微笑示谢,先一步走了。

靳家的宗祠建于山脚,三面环山。宅院内设直通的小道,无需再费脚力穿古刹,叨唠佛祖。

但要踏过百级石阶,阶前正中立碑刻祖训,阶后才至祠堂的门楼。祠堂的设计部分借鉴徽派建筑风格,白墙青瓦,鹊尾马头墙。

祠堂里,金色帐帷轻飘晃荡,在昏昧的光线下,好似沾了炉台里的香灰。

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列祖列宗的牌位整齐有序地摆放,越过置于案台的靳永铖骨灰盒,凝视跪在蒲团的靳镇北。

他阖眸,默然忏悔。

昨夜从医院回来,他独自一人在毗邻水湾的公园里怅然散步。

初经丧子之痛的他,借月色看枯叶飘零,落至平静的水面,寒风肃杀,倍感凄凉。

兜兜转转,他遇到在河畔饮酒垂钓的弟弟。

靳镇北背手向他走去,主动搭话道:“夜深了,还能钓上鱼吗?”

他没转身,垂眼瞥过随意搁置在腿边的无线竹竿,眼眸澄明。

随后仰头灌酒,说:“你不是来了吗。”

言外之意,在等靳镇北。

他既然等的是靳镇北,那他便是知晓发生了什么。

靳镇北的心中百感交集,亦有千言万语,可酝酿半晌,叹声道:“原来真有报应,只是迟了好多年。”

他们的父亲最初也是看重二弟,是靳镇北欲念过重,暗地威胁自己的亲弟弟。

二弟为保妻儿,干脆装疯,装了半生。可靳镇北疑心也重,独将他留在偏宅,俨然是终生囚禁,让他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仿若这样才能高枕无忧。

是报应吧。

同室操戈。

他给郁书悯空糖,笑她“白费力气一场空”。

是笑她吗,笑得是靳永铖。退让这么多年,却还是命丧故土。

门外有脚步声。

再然后,管事的老伯道了句:“靳四先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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