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两个人都很沉默，心照不宣般，没有为了装熟稔热络地聊起任何话题，林明楷专心开车，咏溪望窗外，车内也没有播放歌曲充当背景音。
申城高架每时每刻都在堵，浮躁的司机狂按喇叭，林明楷撑着方向盘随车流挪动，偶然一偏头，与刚好看过来的咏溪对视，两人一笑，再同时转过脸去。
咏溪住的小区离机场近，但机场和民航局一东一西，穿越半座城市，临到时，咏溪打开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1点多了。
咏溪秉承着人道主义精神，问：“你赶时间吗？如果有空的话，我请你吃个午饭吧。”
林明楷惊讶极了，嘴上却仍是用那句“跟我真客气还是假客气”来打趣她。
而这回咏溪不再回复说“咱俩不熟”，摇摇头道：“都不是，应该管你一顿饭，总不能我们两个见面，竟我占便宜，你吃亏。”
林明楷估摸出她想用一顿饭将“饮品钱”和“车马费”一同清算给他，那晚他没接受转账，她亦没问起，他以为事情简单过去了，其实并没有，她牢牢记着呢，可见与人相处，她的界限明晰得很。
林明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圆场了。
咏溪看着他，又问：“行不行啊？”
林明楷瞥她一眼，笑着点头：“行！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咏溪满意地说：“你想吃什么？”
林明楷对这片区域不熟悉，他知道很多民航从业者，比如，地勤、签派、机务、小飞等，刚毕业入行工资不高时，临时过渡会选择租住这片的商品房，一来，通勤方便，二来，房租低，然后等收入上来，再搬去条件更好的地段。
而他物质上一向充裕，又不耐烦回家上个楼还要跟碰上的同事打招呼，仅在改装期间因为时间紧，选择在陈敞家落脚两个月，改装一结束，马上找了个带智能家居的精品房。
林明楷不挑，说：“你说了算。”
咏溪爽快地点头：“好，那就我决定。”
她就近选择了一家淮扬菜馆，环境总体干净卫生，然后轻车熟路地指挥林明楷将车开了过去。
由服务员引领着，绕过室内布置的小桥流水，两人来到一张二人位的餐桌。
落座后，林明楷随口问了句：“经常出来吃饭吗？”
咏溪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小小抱怨了一下，“平常哪有时间！一休在家，二休党会、模拟机、学习新规。”
林明楷突生好奇：“为什么选择做空管？”
空管专业高考选报志愿不收女生，各大民航院校大二才会开放个位数的转招名额，也就是说，她主动进入的这一行。
咏溪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翻开后，经过一瞬间的思考，才说：“合适。”
答案过于模棱两可，林明楷喝口大麦茶，换了问法：“什么样的人合适当空管？”
咏溪这次不再思考，通俗地形容：“对自己生活质量要求不高，没什么兴趣爱好，每天只知道闷头干活。”
听着有些悲惨，林明楷一挑眉，顺势就说：“后悔了吗？”
不管是嘴硬的一句“才不后悔”，亦或者恨恨地承认“后悔死了”，都可以当做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一笑置之。
可咏溪该聪明时，却选择了诚实，她语气平稳地说：“后悔过。”
林明楷愣了愣，自上而下的目光一挑，有点审视的意味。
咏溪当然懂得不能随便跟人倾诉情绪，过重的情绪暴露太多，容易招人烦。且林明楷怎么看都是个人间潇洒客，这样的人你要是让他接一篓烫手的山芋，他唯恐避之不及。
咏溪话音一落，赶着问：“有没有忌口？”
林明楷先是不答，咏溪因迟迟听不到他说话，索性抬头，用眼神询问。
林明楷这才说：“有。”
“什么？”
“不吃......姜。”
咏溪刚要点头，表示记下了，就看见林明楷眼角戏谑的笑意愈发明显，她困惑他在笑什么，陡然想到那一杯她喝不惯的姜暖拿铁，反应过来他是在揶揄人。
咏溪气恼地瞪他一眼，霸道地说：“今天还是吃吧，不然不好点菜了。”
林明楷继续笑，不发表意见。等咏溪这边刚跟服务员下了单，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林工”，林明楷怕那边人等似的，先按了通话键接听，然后才示意咏溪，他出去接个电话。
起身时，手机贴在耳朵上，丝毫不避讳地说：“两天了，有林大工程师这么接电话的吗？”
林智身处野外，声音开阔旷远，解释：“忙完已经凌晨了，怕打扰你睡觉，第二天一早进基地考察，信号断断续续，又怕打不通，左右一拖，给耽误了。”
林明楷“哼”一声：“不管打不打得通，不管多晚，都得回一个，别人联系你，你视而不见，完全是态度有问题，这种行为太讨厌了，你知道我的脾气啊，不能拉你进黑名单，那我要闹一闹意见。”
林智被孩子的“混蛋话”逗乐，教育他：“怎么闹意见，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吗？”
林明楷一派理所当然：“对啊，年纪又不是论斤称的。”
他是笑着走到室外的，从背影都能看出来心情愉悦。
咏溪拎起小开壶往两个人的水杯各添了半杯水，垂着眼睛，侧耳听着，一直到彻底听不见，她心里默默罗列了一下认知中林明楷的优点：和谐的家庭关系、在线的情商智商、以及上进心令他整个人显得意气风发。
她莫名想起，有次与宋荷艺在家看一部经典老片重映，电影讲述男女主人公相识于一见钟情。
她当时问宋荷艺：“你觉得想要了解一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有可能仅仅只是为了脸吗？”
宋荷艺边往嘴里塞爆米花，边口出狂言，“有可能不是为了脸吗？肤浅的看上对方的外表，喜欢才更简单纯粹。”
咏溪的嘴巴事实上也很刻薄，她附和道：“是，以后谁要拉你去相亲，专挑帅哥介绍给你认识，你表达感谢，得朝人家祖坟鞠一躬。”
宋荷艺笑得前俯后仰，因为碰上咏溪这么活力四射地攻击她，实在难得。她贼兮兮地凑到咏溪耳边，想要揶揄她，是不是寂寞了？
咏溪眼疾手快地往她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堵严实了不让她说话。
等安静下来，她看着屏幕中交错闪烁的主人公的面孔，有点认同地想，是了，几面之缘的人，除了外表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吸引对方的？
现在，她推翻了自己曾经的结论。
还是有的，上述那些优点任意一项就足够了。
餐馆一出门就是人行通道，林明楷站哪都嫌碍事，他稍走远了些。
他闹意见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林智一句“下次注意”就把他哄好了，母子二人开始远距离唠家常，来回无非还是问一问“工作忙不忙”“身体怎么样”“新基地的吃穿住行”。
林智是一名热工院的科研人员，搞电站化学和水处理技术的，她手里申请的有重大项目，常年需要驻守基地处理实际应用问题，偏远地区条件艰苦自是不必多赘述，与家人一年到头无法见面更是常态。
母子二人工作完全不相干，彼此插不上手，但林明楷回回打电话，回回要问，即使问得极其浅显，即使他听不懂，他仍要林智说上一说。
林智知道他有心结，试图开解，但林明楷执拗起来，认准一件要做的事情，没人能劝得动，自小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性，就像高三选择学飞，他说不出原因、讲不出热爱，一门心思就是要去，罗城大动肝火，父子俩为此冷战有两年时间，而没等林明楷吃够苦，受够教元的白眼，说出“后悔了”三个字，罗城奔波各基地的出差途中，因中巴车司机疲劳驾驶，加上雪天路面结冰湿滑，迎面会车时，避让过度，车子滚落斜坡，致人当场身亡。
意外是什么？有什么感觉？
大概像硬吞了一块生肉，来不及咀嚼，只留待它堆积在身体里慢慢消化。
林明楷保持着至少两天一次通话的联系频率，就是他的应激反应，林智不敢轻视，一直积极配合着。
但她一向科学的头脑，不擅长婆妈，也不乐意和孩子煲电话粥，催促他赶紧吃饭，还特意问道：“是男孩子，女孩子啊？”
林明楷说：“女孩子。”
林智气急道：“和女孩子吃饭，你晾人家这么长时间，扣印象分啦。”
她嫌孩子脑子不灵光，一秒钟不多聊，立马挂断了。
林明楷这才握着手机，“傻帽”似的折回餐馆。
远远看见咏溪站起身，在跟一位男性说话，林明楷看他背影觉得眼熟，走近了，才发觉竟是郭俊翼。
郭俊翼一扭头，看见林明楷，惊讶得好一声“哎呦”，民航人固定的几个活动圈子里，不常见他现身。
他没喊师兄，按照年龄，叫了声“哥”。
林明楷点点头，问：“你也来吃饭？”
郭俊翼嘿嘿笑了声，腼腆地说：“对，女朋友从学校过来看我，带她来吃饭。”
林明楷跟着笑，没吭声。
郭俊翼刚想问，你哪一桌，只见林明楷将手机往咏溪跟前的桌上一杵。
郭俊翼顿时眼睛睁大了，似乎觉得新鲜，见到西洋景似的，难以相信道：“你俩......约着一起啊？”
他真是脑子里想什么嘴巴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
哪有怼当事人脸上拆人家关系的！
他在搞什么！
林明楷瞥了一眼咏溪，咏溪尴尬地笑着。
“对。”林明楷想着自己又不是在偷情，往后带一把凳子，主动邀请，“怎么，要不要添一双碗筷，坐下来一起吃。”
郭俊翼已经不知道如何有效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了，连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我女朋友想喝奶茶，不能耽误了。”
然后，他火烧屁股地走远了。
两个人重新坐下，面对面陡然陷入冷场，之后菜上来，吃得各怀心思。
结账告别，咏溪也没再让林明楷送，只说隔了两条街，自己能走回去。
林明楷亦没坚持。
互相说了“再见”后，一个转身，一个上了车。
背向驶去时，林明楷从后视镜尚能看到咏溪的背影，轻薄一片。
他聪明地感知到，如果他想弄清楚咏溪上一段恋情的来龙去脉，他的方式一定不能是曲线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