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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殊方异类(1 / 1)

长安城兴夜市并不是长久以来的事情。缪玄昭尚是稚童时,在缪公府与母亲也领略过一段天子脚下的日子,只是嫡母穆长公主在上,未必直接授意,底下人察言观色便也颐指气使,处处设绊,因此玄昭母女人身并不自由,便不能随心来去。

彼时,代郡窦氏的少子窦初云品貌端平,未及弱冠,便受圣上青眼,敕封为巡察司使,常路经长安回禀述职,两家世代相亲。缪通不常看顾内宅,窦初云带着缪府男丁女眷常往西市去,也不顾府中情势如何,次次领着怯生生的玄昭。

那阵子长安夜市尚未开,与初云哥哥总是起早携行而去,怀抱各色零食饰品而归。有几次,初云哥哥带他们登金螭门门楼,一赏都城尽景,玄昭才知长安广大。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又添死生异路。窦家坐法,已是满门散尽。

缪玄昭一行人徐行近长安市坊,临牌楼前,湘儿先候在车旁。玄昭围好白貂尾毛披氅,启帘下车,衣袍曳尾在脚踏,侍女忙掖起抖落积雪。

世殊事异,初云哥哥在时,这西市像是受后宅生活百般碾磨的孩童唯一有过希冀的乐土,如今看似是无人拘束,却久未有过切实的希冀了。

“湘儿,钱袋予我,今日我们敞开挥霍一下。”缪玄昭将掌心伸出手捂,虽未转身,但湘儿知小姐今日须得尽兴,自是欢喜奉上。

缪玄昭疾行在西市街巷,上次这样快步张望而行还是入宫前,在彭城。

宫闱生活,急中欲行十步,当下也只当一步行,方才符合礼数,不露心迹。心中纵有十步筹划鼓噪,也只能步步拆解,秘而不宣。

只是这样顺遂心意的寻常女子生活,她如本能一般习得,也仅纵自己恣肆这一晚。

四方汇聚之地,围着一群条支来的幻戏伎人,弄丸吞刀,引来阵阵惊呼。从前在宫闱间,缪玄昭也曾跟随先帝在东观赏过全套的西域幻戏。她凑不进去,转而看向一旁有商贩在卖奇珍异形的火石,一眼望见中有一枚被修饰成苜蓿草样,十分别致。

她想着日常需一枚趁手的火石做些简单的事务,庖厨书斋间,有火均能成事。府中虽有各式,这一枚却是独一无二。

“我要这一枚,银钱予你,不必找了。”缪玄昭转身欲走,抬眼见雪意渐浓,环视周遭,湘儿和老墨一行已不知何处去。

“贵人请留步,你的钱不够。”摊位后的髯须大爷急唤。

回顾间,缪玄昭的眉睫接入冰晶后转瞬即化,发尾也已有湿漉漉的潮意,雪下大了。她不愿轻易放手,即刻拿出几锭银子,置于摊位上。“够了吗?”

“贵人有所不知,这枚火石所用燧石,燿黑的通透度极高,便是半个疆域内恐怕也难寻着一枚,又是这样罕见的形制,贵人慧眼识珠,也只能是在长安城里才能挑出这枚顶好的,价钱也要配的上才是。需五百两,方可任君处置。”大爷笃定的语气让缪玄昭哑然失笑,一枚小小的火石竟如此漫天要价,这老板真是猪油蒙了心。

便是再不舍,也只能放下,湘儿给的钱袋里只放了一百两,放在往常,也能买下半个城里的绸缎庄了。

缪玄昭摩挲着搁下那枚火石,身后是鱼龙火树噼啪,却也无心流连。

恍然间,一把蜡黄洇墨广沿绢伞近前,隔绝了缪玄昭与周身的雨雪,广袖本是愈发沉重,此刻忽觉松快下来。

“如此够么?”缪玄昭侧身,只见一玄衣男子长身玉立,面具示人,一手骨节纤细修长执伞柄,倾身将金锭置于琳琅火石间,声音慵懒中有肃杀意。

“够够够,自是够了,多谢贵人看顾小人生意。”大爷作揖谄笑,忙将金锭收回暗处。

那玄衣男子将苜蓿草样的火石拾起,置于掌心,递给伞下正仰头疑惑的缪玄昭,“姑娘,您要的东西。”

缪玄昭不解这陌生男子意欲何为,又以面具示人,多半另有隐情,不宜过多牵扯。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不习惯别人无来由的馈赠。”缪玄昭遍览全身,最后只好低头解下腰间玉坠下系着的明月珠,递到男子面前,“我身无其他外物,手头也没有即刻能奉送的钱财,婢女竟不知何时走散了。这一枚明月珠,大可抵公子的金锭,请务必收下。”

面具下,男子嘴角微扬,也无旁的话语,爽快地用指腹捻起女孩手中的珠子,又将火石推到她的手心。

“新雪里得见姑娘此身,实已胜过千金······姑娘不试试么,我替姑娘遮雪,姑娘试试这五百两的火石可还趁手?”

缪玄昭但见他面具下薄唇轻启。一时怔愣,不知该回应什么。

只是没由来的,缪玄昭像是被摄住了心魄,旋即用磨石与火石身相击,擦出星子,犹如凡尘焰火一霎。

在独孤羡眼里,电光火石转瞬而逝,映照在眼前女子清澈眼底,于晦暗中一明一熄。如他心潮之起落,如隙中驹,只教他又一次,记了很久很久。

“多谢公子,这火石很好。”缪玄昭妥帖的仪礼复归,将火石敛于袖间,朝男子见礼。方觉与男子距离颇近,忙后退半步设防。

“你已予我珍奇明月珠,自然无需再谢。”独孤羡举伞朝缪玄昭那侧移了些。

“公子,山水恐难期,就此别过。”缪玄昭礼貌的略一欠身,转身欲行,不知为何,竟有些慌不择路。

独孤羡立时心头一横,扯住了女孩披氅一侧,忙不迭看见她耳后小小的一枚苜蓿草样的胎记。待其转过身来,又将伞推到她手中。“姑娘把伞拿去吧,雪下大了,沾湿衣襟,染了寒气可不好。”

缪玄昭惊惶间瞪住面前看不出表情的男子,一双圆目似嗔其行为越界,嘴上却还是沉静自持,“不必了,我还有银钱,去对面铺子买上一把即可,轿辇就在近处。公子不以真面目示人,我若拿走公子的伞,一来一往,怕是不好奉还,到头来岂不是占了公子的便宜?”

缪玄昭理了理披风,径直走入风雪,往街对面的伞具铺子行去。

独孤羡失笑,这女孩还真是分文不取,也分文不让。

那把洇着水墨画痕的绢伞已积上厚雪。独孤羡孑立在火石摊子前,又一次隔街相望,看缪玄昭撑起一把刚买的新伞往街北走去。不远处,拎着各色吃食用度的婢女和仆从急拥上前,又给她围上厚厚的狐皮围颈。被各式净白的衣物裹挟着,那女孩倒真像一团新雪,剔透明净,不染尘埃。

见已走远,独孤羡抖落伞面的积雪,合上伞架,朝城南徐行。他从一路鱼龙漫衍中抽身,略望了望宛如深渊黑洞的苍穹,偏生想一头扎进这漫天风雪中,晾晾心头的温度。

缪玄昭被湘儿和侍女们围上来一通打扮拾掇,身上渐有暖意,围颈实在让她喘不上气,忙不迭扯着衣襟松快松快,此间状似不经意瞥过眼去,长街对面已无萍水之逢,眼中转瞬平复为惯常那丝生人难近的清冷气。她将手掌隐于袖间,握紧了那枚火石,没由来地贪念那点凉意。

“小姐走的那样快,倒是让我们一通好追。自从上了陵邑后第一次出来,就玩的这么疯,若是让宫里知道了,少不得又得敲打咱们。可仔细着些,小姐若是被歹人掳去,我们可如何是好。”湘儿一面替缪玄昭抚理外衣领襟,嘴上一点儿不饶人,让缪玄昭闹了个脸红。

“歹人?怎会······况盛陵尉还在暗处呢,他们务必尽忠职守。”缪玄昭软声安抚着自己的小婢女。谁曾想,刚才她还真撞见一位形迹如惯犯的“歹人”,专会些撩拨女子的门道。

-他不摘面罩,莫不是状貌如晏婴?不过下颌线条是很美的,大抵面容也丑不到哪儿去。

-身段倒是不错,刚才持伞柄的那只手煞是好看。

-他佩剑?应是有武学在身。

缪玄昭被湘儿领着往市坊北门走去,老墨的马车还候在原地。

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中如梦境一般不断复现,她不禁在心中自嘲,果是自缚于皇陵门闼已久,如何能生出对男人的兴味。

转入旁道往北门行,暗处一面目模糊的男子似候了很久,兀地上前。缪玄昭忙不迭后退几步,强行镇定下来,冷眼道,“你是何人?”

“还请小姐屏退盛陵尉。”

缪玄昭心知若要动手对她不利,刚才对面狭路相逢已是最好时机。她向后略一摆手,风中似有竹叶簌簌起落。

“可以说了。你,莫不是北宫侯府家的?”缪玄昭听眼前人唤她小姐,心知应是缪府亲信中相熟身份的人派来的,想来也只有长姐愿维系这份关系了。

那小厮垂首,谨慎地从衣袖中捻出一封信件,“小的正是中郎将夫人派来的,夫人让我将这封亲笔即刻相送到小姐手中,等不得中间繁缛传驿。”

接信后,那低眉垂眼的小厮已不见踪影。

缪玄昭默然,想知其行踪对北宫家并非难事,一至都城内,行迹便如赤子一般,随处皆是她那位姐夫北宫稷下属的京畿暗卫。于此处收到信件,倒也不甚奇怪,只是如此紧迫,信件内容恐事出从急。

缪玄昭于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疾行回北门轿辇,湘儿燃盏,信件上的字句震得玄昭一时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条支幻戏”引《史记·大宛列传》页3841: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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