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两难(1 / 1)

隔日,雪终于下得缓了些,如月宫桂树上落下的玉叶,晃悠悠的,不紧不慢。

做寝衣的事推拖不得,偏偏萧北冥的寝衣向来只用真丝这种昂贵的料子,皇极殿并无储备,宜锦只能去尚衣监领。

尚衣监的掌印孙公公见宜锦是个生面孔,便多问了句,“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宜锦便回道:“奴婢原先在仁寿宫当差,近日才到皇极殿伺候,公公没见过也不足为怪。陛下需要一些真丝做衣裳,奴婢今日特地来取。”

孙公公连忙扯起笑脸,道:“请姑娘恕老奴愚钝,竟不知您是皇极殿的人,下次若再要什么料子,派人来通禀一声,老奴亲自给您送去,何苦劳烦姑娘辛苦跑一遭。”

宜锦行了礼,笑道:“公公客气了。”

宜锦去库房领了料子,便要趁着陛下还没下朝回皇极殿,却在尚衣监门前碰见了老熟人。

那人虽刻意撑着伞挡住了脸,装扮也与之前不同,但宜锦却仍旧一眼认出。

瑞栀披风上已经浅浅落了一层雪,显然在外等了有一段时间,宜锦只以为她是来替太后娘娘领料子,正欲退避换条路走,却被她拦住了退路。

瑞栀微微一笑,瞥了一眼宜锦领的料子,道:“看来薛姑娘如今在皇极殿深得信任,这真丝的料子难得,平常各宫也只有做寝衣才用。”

宜锦一早上右眼皮直跳,原来是应在这了,她随意寒暄几句,便道:“瑞栀姑姑,奴婢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与您闲谈。”

瑞栀望着宜锦精致小巧的面孔,笑容渐渐淡了,压低声音道:“薛姑娘别忘了自己是谁的人。若我没记错,芰荷还在仁寿宫当差呢,如果薛姑娘有良心,就不该罔顾姐妹性命。你只需将此物掺入陛下的饮食中即可,放心,并不是什么毒药。”

话罢,她悄悄将一包药粉塞入宜锦袖中。

宜锦如接过烫手山芋,“陛下用膳向来由邬公公在旁查验,此法根本不可行。”

瑞栀却毫不担心,“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只需将东西放入吃食中即可,别让娘娘失望。”

宜锦与芰荷在宫中卑微谋生,只求平稳度日,可如今,太后却用芰荷威胁她,偏偏她不敢拿芰荷的性命作赌。

她逼迫自己冷静,提出条件:“姑姑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让我先见芰荷一面。确保她如今安康无虞,否则我定不会配合。”

瑞栀见她目光坚定,到底怕坏了太后娘娘的事,便妥协道:“你随我走一趟便是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仁寿宫距离尚衣监并不远,到了地方,宜锦在殿门前等了一会儿,便见芰荷快步朝她走来。

芰荷原本圆乎乎的脸蛋瘦削了几分,气色也不大好,想要如往常一样抱住她,到半途却停下了动作,转而握住了她的手,抿唇凑出一个笑,“姑娘清瘦了许多。”

宜锦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不知怎么忽然一阵心酸,从侯府到王府,再到入宫,只有芰荷像从前在家里一样,唤她姑娘,从未变过。

宜锦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到耳后,捏了捏她的脸蛋,怕她担心,也笑道:“我那里一切都好。你别担心。听说你换了新差事,在仁寿宫当差还顺利吗?可有人欺负你?”

芰荷使劲摇摇头,“姑娘,太后娘娘待我极好,以前我在外围做洒扫的差事,如今只管奉茶,清闲了许多。姑娘如今在皇极殿当差,需要打点,之前留给我的金银珠钗,我一样都没动,姑娘带回去用吧。”说着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宜锦。

宜锦没接,她看见芰荷穿着半旧的衣衫,手上也有冻伤,鼻子又一酸,却不忍心责备:“傻瓜。银子赚来就是要用的,你拿那些银子做套暖和的新衣裳,买些冻疮膏,不该省的银子别省。”

她做的背褡,存的冻疮膏,都备了芰荷那一份,可今日见面匆忙,却来不及给了。

芰荷想让自家姑娘宽心,自然一一应下,但话还没说几句,一炷香便过了,宜锦嗓子有些堵,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叮嘱,也只化作一句保重。

芰荷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见姑娘一次,她不想姑娘看她掉眼泪,“嗯,芰荷记住了,姑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这边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偶尔有些想念姑娘你……”

宜锦却不敢再说话,她怕下一刻自己会忍不住先掉眼泪。

直到再也看不见芰荷的身影,她才转身踏上回皇极殿的路,一路上,她攥着那一小包药粉,心中却只觉得阴冷。

明明陛下自幼由太后娘娘抚养长大,即便只是养子,也该有些母子情分,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还是说,太后娘娘真的相信是陛下杀死了靖王,因此才怨恨陛下,要他为自己的亲儿子偿命?

她并不想掺和太后与陛下的纷争,但如今却已身在局中,她没办法不顾芰荷的安危,太后娘娘这是在逼她做出选择。

宜锦心乱如麻,一路浑浑噩噩回了皇极殿,像往常一样烹茶,做糕点,可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却早已被骆宝察觉。

骆宝神色有些凝重。

他怕尚衣监的人欺负姐姐面生,犹豫再三还是跟着她到了尚衣监,却瞧见她与仁寿宫的瑞栀碰面,他也知道姐姐是从仁寿宫调来的,同旧人寒暄几句实属正常,可今日从尚衣监回来后,姐姐就跟丢了魂一样。

骆宝有意询问,却怕宜锦多想,只旁敲侧击道:“姐姐要我打听的人有消息了,芰荷姑娘如今调去给太后娘娘奉茶,月例也涨了,她为人勤快又老实,太后很是喜欢,在仁寿宫也没人敢欺负她。”

宜锦再次听到芰荷的消息,将糕点放进蒸笼的手微微一顿,只道:“那就好……”

灶膛里的火越开越旺,红彤彤的光影在她小巧的面庞上跳跃着,她将襻膊摘下,失神地望着灶膛。

母亲去后第一个除夕夜,玉暖坞的份例被柳氏克扣,她与芰荷便偷偷在后院小厨房的灶膛里烤地瓜吃,芰荷那丫头看着金黄香甜的烤地瓜直咽口水,却执意让她先吃。

后来柳氏逼她入靖王府为妾,众人都知道做她的陪嫁是没前途的差事,说不定还会赔上性命,只有芰荷执意陪她出嫁。

明明芰荷与肖家表哥订了婚事,若不跟着她,到了年纪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出嫁,可这傻丫头偏偏跟了她。

芰荷虽比她小一岁,但从小到大,总是芰荷护着她的时候多些,芰荷也怕疼,也爱流眼泪,但后来,芰荷万事护在她前头,却再也不叫疼,不轻易流眼泪了。

她也想保护芰荷那个傻丫头啊。

当初她没能护住母亲和阿姐,如今,她远在深宫,也无法保护阿珩,她不能再失去芰荷了。

宜锦望着灶火,垂眸掩下眼底的泪意,她捏着手中的药粉,指甲几乎嵌进肉中,半晌,她才同骆宝道:“骆宝,你去看看酒醋面局送来的黄酒到了没有,今晚加一道玉米排骨汤,要用黄酒去腥。“

骆宝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起身离开。

宜锦收拾好情绪,动手给排骨焯水,撇去上面的浮沫,三次之后捞起来,重新放水下锅,她颤着手将纸打开,淡粉色的粉末闻起来并无特殊之处。

阿珩从前生病,没钱抓药,她时常上山采药,日子久了对草药一类也精通,这东西闻起来不像毒物,却像某种花粉的味道,太后用这东西,恐怕意图不在于要人性命。

她将东西收好,这时骆宝恰巧带了黄酒回来,宜锦将坛子开封,把黄酒倒入汤汁中,继续熬制。

骆宝见她心事重重,心中却有些愧疚,邬公公当初让他带宜锦熟悉内务,其实也是陛下有意派他看着宜锦姐姐,姐姐对他有关爱之心,他也下定决心会好好护着她,但陛下之命他却不能违抗,今日姐姐见了仁寿宫的人,他不得不上报。

他也不信姐姐会做出有害陛下的事情。

萧北冥得了骆宝禀报后,神色与平常无异,奏折却批得越来越快,邬喜来瞧出端倪,也不敢触了陛下霉头,低气压一直持续到回皇极殿的路上。

辇舆缓慢地行进着,鹅毛大雪自暮色四合的天空中急匆匆地盘旋落下,萧北冥远眺这座晦暗的皇城,隐隐觉得有几分寒冷。

这冷不是身体上的冷,而是心里冷。

他一直不信这宫里有纯善之心,毕竟他自幼在这座充满欺诈,背叛,冷血的皇城中长大,深知黑暗才是这座城永恒的色彩,包括这里的人心。

理智让他能够清醒地猜测出宜锦接下来的举动,但他竟不知自己为何觉得,她不会那么做。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信她。

是因为薛氏与当初救他之人有几分相似,在那夜他犯旧疾之时没有抛下他,还是他习惯了这些日子她的悉心照料,被她看似真诚无辜的面容所打动?

萧北冥心中没有答案。

他想要如往常一样冷漠地看待这件事,这样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能如从前一样坦然接受。

但这一次,似乎很难做到。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腰间的锦囊上,绣功精湛,所绣是一只极大的,奇形怪状的鱼,他摩挲着锦囊。

锦囊里头放的是相国寺的符,宜锦说民间冬至日都会做这种锦囊,以祈求收到的人来年平安,是以她给骆宝他们都绣了一个。

若非他撞见,恐怕她也不会送他,这个香囊,也算是强求来的。

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雪声,直到辇舆到皇极殿前停下,才缓缓睁开双目。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昏黄的灯火下,殿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影,他明明离得很远,却奇怪地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

萧北冥下了辇舆,缓缓拾级而上,他的双腿到了深冬更加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如有蛇蚁啃噬,他停驻于殿前,望着灯下的女子。

宜锦上身穿一件水红窄袖小袄,下身着艾绿纹竹长裙,更显腰身纤细,不足一握,萧北冥的个子比她高出一截,她需要微微踮起脚尖才能替他解开大氅。

宜锦将大氅抱在手中,上面仍旧带着残余的体温,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刻意避开,轻声道:“陛下,风寒雪重,殿中备了温酒与奶酥,您用些暖暖身子。”

一切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但有什么东西却悄悄发生了改变。

萧北冥收回目光,身体却纹丝未动,良久,他才踏足殿内,一股暖意将他裹挟,他的目光触及食案上香气袅袅的奶酥与温酒,抬眸看了宜锦一眼。

宜锦将大氅放到黄花梨木的搁架上,不经意对上那双如夜般漆黑的双目,心跳得极快,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之人什么都知道了。

萧北冥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低垂,显得有几分冷意。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让邬喜来试毒,反而将那杯温酒一饮而尽,又吃了一块奶酥,牛乳微甜醇香的味道久久不散,侧目瞧了眼宜锦,便要去用那碗排骨汤。

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宜锦紧紧攥着衣角,额上微微冒汗。

眼看就要成功,她本该觉得高兴轻松,事成后芰荷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被她刻意遗忘的零散记忆却忽然拼凑完整。

她想起他发病时宁愿伤了自己也不愿伤她,想起那瓶玉肤膏,想起他教她下棋,想起他刻意隐藏的好意……其实,萧北冥远没有那么坏,甚至算得上一个好人。

初见他时,他的确同传闻中一样冷漠可怕,对太后娘娘都不曾有半分客气,她入皇极殿后对他只有惧怕和小心侍奉。

但这些时日下来,她未见过他如传闻中那样动辄砍人头颅,反而看见了他隐藏在冷峻面容之下的柔软一面。

即便与太后有嫌隙,对待曾经意图谋反的靖王,他也可以不计前嫌,以亲王礼仪下葬。

她与芰荷无端被卷入纷争,是无辜之人,但萧北冥又何尝有罪呢?她今日若成功,利用的是帝王的信任,这与太后娘娘下药害人有何区别?

宜锦望着那碗汤,从未像此刻一样清醒,倘若萧北冥真的因这碗汤身体抱恙,恐怕她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因为她知道,对于一个帝王而言,信任一个人,是很难的事情。

而他,将信任给了她,哪怕并非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萧北冥虽然对宜锦有好感,但他其实一直很警惕,曾经疼爱他的人,也会转身化为刽子手要他性命,在他看来,一切感情都是要东西去换的。换言之,其实现在的他还不具备爱人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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