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抱一下(1 / 1)

盛夏蝉鸣,和风习习,有燕子于梧桐树梢短暂落脚,又惊于此处的凤凰气息,慌忙退避。

凤南歌在蒲团上睁开眼睛。

今日的修炼比前日多了个大小周天吐纳法,虽然多耗了不少时辰,却将之前熬夜的耗损一口气补了回来,凤南歌神清气爽地起身,准备下山去找衍羲和。

这几日不知是不是受她带动,衍羲和的作息也跟着规律起来,每天去书院带书生们清谈,竟再未偷懒。

枝桠层尽头,衍羲和住的屋子房门正虚掩着,蝈蝈叫得正欢,凤南歌远远瞥了眼,没有进门。

到得书院,凤南歌在门口的榆树下耐心站了一会儿,看到眼熟的书生手持经卷,慢悠悠地跨过门槛,从里面出来,被太阳晒得眯起了眼。

“哟,”黄三手搭凉棚,主动跟她搭讪,“这不是前些日子先生带来的那颜如玉吗?好久不见啊。”

凤南歌也不去纠正,只点点头:“好久不见。请问这位兄弟,你们的清谈几时结束?我来找衍羲和。”

黄三目露诧异:“清谈?半个时辰前就结束了,先生走得匆忙,似有事情要做。”

凤南歌:“……事情?什么事情?”

黄三:“那就不知道了,看他走的方向,多半是去了市集,这位……呃,颜如玉,要找先生的话,你可以去市集碰碰运气。”

去市集,那多半是去装成仙师招摇撞骗了,凤南歌与黄三拱手告辞,又奔向市集。

市集热络依旧,街巷两旁叫卖不止,好不容易挤到衍羲和开摊子的位置,却见那处只有一张空桌,旗杆随意倚在砖墙之上,旗子整整齐齐地叠在角落,并未开摊,凤南歌又扑了个空。

算卦摊边上是个卖龙须酥的摊子,凤南歌斟酌片刻,准备买点龙须酥,顺便从小贩口中套出衍羲和的去向。

结果刚走到龙须酥摊口,却发现小贩正和一个年迈的老头拉扯。

“哎,哎,别缠着我了,你看她,对,去求她,我就是一个卖龙须酥的,求她比求我好用多了,”小贩对摊前的驼背老人说,说罢抬头招呼凤南歌,“哎呀您可算来了,这老人家死缠我一上午了,您瞧瞧,都这个时辰了,我这边儿还没开张呢。”

凤南歌:“?”

驼背老人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凤南歌,问小贩:“这位就是三清山脚那位大名鼎鼎的仙师吗?可我分明听人讲过,那仙师的人型是男儿身来着。”

小贩一摆手:“嗨呀,仙师神出鬼没,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你找这位也一样啊,这位是那男仙师亲口承认的同门道友,法力无边呢!”

凤南歌:“……”

凤南歌:“衍……仙师今天没来这边?”

小贩理所当然地点头:“没啊,他要是来,我这儿的生意能比现在好多了。哦哦,我懂了,女仙师来这是为了找仙师。嘶,不过你们都是门内中人,这么一掐诀,不就啪地一下联系上了?我看过一次,可清楚了,都能看清对方脸上的痣呢!”

寻芳苑。

陌生龟公打着哈欠过来开门,睡眼惺松地打量凤南歌,显然是把她当成了痴迷衍羲和的恩客。

“乐师?乐师当然不在,我们这是什么地方,白天不营业,他也从不在白天过来,”龟公摆摆手,就要关门,“姑娘看着像青白家的女儿,少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为好啊,不然回头被你们家老爷发现,再把你给活活打死喽——”

三清山脚不过方寸之地,凤南歌饶了个大圈,硬是没找到衍羲和。

——不是不能用水镜联系,她只是觉得,不过一日未见,还拿水镜去找,显得太急切了,不够矜持。

步履沉重地回到梧桐树屋,枝桠尽头,衍羲和的屋子仍是之前的模样,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影。

失落不过片刻,凤南歌鼻翼翕动,突然嗅到空气中一丝别样的食物气味。

心情顿时雀跃起来,三两步跑上楼,食物香气更甚,凤南歌差点和一身樱色罩衫的衍羲和撞了个满怀。

二人对视片刻,衍羲和抢先一步开口,抱怨道:“你跑去哪里玩了,可叫我好等,菜都凉了。”

“我——”

凤南歌本想说我去找你了,又当颜如玉,又当同门仙师,又当你的恩客,短短几刻钟换了好几种身份,你到底在三清山脚捎上我撒了多少谎,可看着那双湿漉漉双眼里的谴责意味,混合着身边浮现的食物香气,她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放软姿态,问衍羲和:“你做了什么吃的吗?”

“豆腐宴。”闻听这句,衍羲和顿时把方才那点小情绪抛到脑后,搡着她入座。“早上去讲学路过豆腐坊,听到毛驴叫声,想着你可能会喜欢吃豆腐,便提早下学,把豆腐买了来。快快,尝尝看,我的手艺可不输旁人。”

溜豆腐煎豆腐,一品豆腐芙蓉豆腐,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各式豆腐,四四一十六碟,整整齐齐地铺在梧桐木桌上,俱是一小口的分量,旁边还摆着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竹实饭,竹筒里盛着醴泉。

衍羲和拿了双筷子给她,自己坐到对面,捧着下颌,似在等待她的夸奖。

凤南歌拿起筷子,注意到碗筷只有一份,不由得问他:“……你不吃么?”

衍羲和张嘴:“啊——我要你喂我。”

凤南歌把筷子放下了。

衍羲和忙闭上嘴巴,从善如流道:“不喂也没关系,我已经吃过了,有几味豆腐要趁热吃,我看你没回来,就填了自己的五脏庙,又重新给你做了份新的。”

凤南歌重新拿起筷子,看着衍羲和,心里莫名涌出股奇怪的感觉。

本来回树屋的时候心情是低落的,是沉重的,还以为衍羲和又去哪里招摇撞骗了,结果衍羲和是想着她呢,想她高兴,特意提早回家,给她做吃的。

现在比起‘一想到他就心生欢喜’还多了点别的,又酸又软,仿佛之前教孩提雕贝壳种子的时候,给自己的心上也种了一颗,一见到衍羲和便抽枝发芽。

“好吃。”凤南歌小声说。

衍羲和等的也只有这一句,直起身体,笑得像春风。

的确好吃,鲜虾碎软甜,鳜鱼汤肥美,豆腐是添头,亦是主菜,吸饱了汤汁配菜的精华,十六道菜肴,各有各的美味。

凤南歌吃了几口,忽而生出一个念头,放了筷子,问他:“衍羲和,你在书院当了多久的教书先生?”

衍羲和正把玩凤南歌雕了一半的海中月,闻言头也不抬,嘴角翘着,反问道:“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凤南歌开口前已经想好要怎么说了,衍羲和给她做吃的是为了讨她欢心,那么为了回报这份恩情,她也得学着夸夸人,让衍羲和也体会到被夸奖的快乐才行。

凤南歌正色道:“因为我觉得,你可能在酒楼做过厨子,所以才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

衍羲和眼含笑意地望过来。四目相对,凤南歌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的那点小心思一眼就被看穿了。

“我喜欢尝试不同的工种,文职也好,武职也罢,贩夫走卒,帝王将相,无论是哪种人生,我都想尝尝。”衍羲和暧昧地笑了下,“仙人寿命无穷无尽,若是永恒一成不变,岂不是相当无趣?”

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凤南歌还跟着心生向往;然而听到后半句,她的心却径直沉到谷底——她想问衍羲和,你还会再走吗,既然已经认识了我。

但在问出口之前,凤南歌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未必想听。

水镜恰到好处地哗哗响起,打断了二人之间的气氛,凤南歌收回心思,注意到水镜上的灵力波动来源于母上。

凤南歌顿时紧张起来,正襟危坐,严肃地接通水镜。

“母上。”凤南歌恭敬叫人。

凤族夫人眉目间自有威严,面对自家女儿亦也不例外,嗯了声:“吃饭了吗?”

凤南歌:“吃过了。”

凤族夫人:“吃的什么?”

衍羲和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在母上问出‘吃饭了吗’的瞬间便一展袍袖,将桌上所有菜肴收进乾坤袋,只剩下一个空盘,手指动了动,拈出两颗竹实,放到盘子正中央。

凤南歌将盘子端给母上看:“吃的竹实。”

凤族夫人的眉毛立刻拧成个解不开的疙瘩,不怒自威:“懈怠!你把家规置于何处?都这个时辰了,为何仍未用完午食?”

凤南歌心想,最大的问题根本不在吃饭的时辰,而是吃的东西,和做饭的人,要是让母上知道了,这还了得。

凤南歌心虚垂首:“谨遵母上教诲。”

见她态度的确诚恳,凤族夫人消了气,又问她:“内力恢复得如何了?”

凤南歌:“回母上的话,两成有余,接近三成。”

凤族夫人又唔了声,若有所思。

从水镜接通起,衍羲和便没再发出半点声音,始终注视着这边,眉心颦着。

凤南歌很想看一眼衍羲和,最好是能对视一下,却又害怕被母上发觉梧桐树屋里有第二个人,只乖顺地垂着眼眸。

凤族夫人斟酌片刻,开口道:“你的身体情况若是允许,现在往三清山脚走一遭。”

凤南歌点头称是:“只不知是去何处?”

凤族夫人:“码头。我听闻鲛人一族接到人族祈求,说是在码头见到有人借尸还魂,此事地府已派人前去处理,我知你现在不得走动,不强迫你,不过你若是去了,说不得能为凤族落下个涅槃期间仍然心系工作的好名声。”

名声,名声,名声。

一切为了家族名声,一切为了凤族的未来。

凤南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面上仍是乖顺的:“是,母上。”

相顾无话。

凤族夫人盯着凤南歌的发旋看了会儿,皱了皱眉。

总觉得自家宝贝女儿这趟回老家涅槃,与自己的距离似乎远了点。

不过但凤族本就是不擅亲昵的种族,凤族夫人思索片刻,没察觉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等日后回了仙府,再由自己亲手调教一番,应该就能好起来。

挂掉水镜,凤南歌缓缓呼出口气,把自己的情绪先放到一边,心上思忖起来。

要是想落下个心系工作的好名声,那就不能以私人的身份过去,最好起草一份协助调查的申请书,日后也好与司命那边交待。

起身,正要去卧室拿装有相关文件的乾坤袋,却见衍羲和正在她面前站着,双臂张开。

凤南歌莫名其妙:“怎么?”

衍羲和:“我觉得你可能需要抱一下。你看我怎么样?你来主动,抱完立马松手,绝不纠缠,免得你说我占你便宜。”

凤南歌失笑:“我为什么需要抱一下?”

衍羲和皱眉看着她,似乎有些不解,那表情又像是从未见过她这样的人。“你……被你母上那样对待,抱一下的话,可能会轻松点?”

凤南歌懂了,嘴角勾起来:“你是在关心我?不过父王说过,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现在赶去码头要紧。”

衍羲和沉默了下,依旧张着双臂,道:“你觉得你的情绪是没用的东西,我却觉得我的情绪十分要紧。我方才看了一场不甚愉快的交锋,心情变差了,必须要你抱抱才能好起来。”

他是真的妥帖。

凤南歌无奈地笑了,草草抱了衍羲和一下。

浅尝辄止。

男人也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由她来主动,绝不纠缠,亦没有回抱。

开乾坤袋,拿申请书模板,找玉简,誊写相关内容,稍加修改,一式三份。

这是凤南歌最为熟悉的流程,在司命部门不知重复过多少次,早已烂熟于心。然而在将自己的灵力章盖在玉简末尾的时候,凤南歌想,不,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抱那一下之后,她是真的觉得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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