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婴术(1 / 1)

凤南歌应了声,带着衍羲和下楼去。

楼下的人果然已经散了个精光,只剩下几名鲛人,在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

“今日给小舅添麻烦了。”衍羲和主动开口,跟着她叫‘小舅’,眼含歉意。

皎家小舅羞赧地摸了下鼻子,道:“……不麻烦。还好伢子没出事,不然小舅一条命,不够赔。”说罢环顾四周,又不好意思地说,“今日打烊歇业,伢子下次再来,小舅亲自给你做好吃的。”

道别皎家小舅,二人沿着竹桥走回沙滩。

走着走着凤南歌突然意识到,她到底还是被衍羲和岔开了话题。

她想问的是衍羲和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才会甘愿让厉鬼在他身上留下印记,可衍羲和呢?衍羲和给她讲的是她早已从地府探知的事情,与她最想知道的厉鬼印记毫无干系。

海风凌乱,凤南歌在海潮声中转头去看衍羲和,披散着头发的年轻男人身上毫无岁月带来的痕迹,湿漉漉的一双眼睛尤为年轻,充满好奇地打量着竹制扶手上的防水凝脂,嘴角噙着笑,表情是不可思议的天真好奇,这么看过来,倒真有点翠鸟化人那不谙世事的意味了。

衍羲和注意到她的目光,抬头与她对视了眼,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又不见了。

“衍羲和。”她小声叫了句他的名字。

衍羲和没应声,只捂着肚子,委委屈屈地看着她。

凤南歌:“……怎么?”

衍羲和做作地叹了口气:“唉,有人分明说过‘要叫马儿跑,得先叫马儿吃饱’,结果到了这处,一口草也没吃到,只灌了半肚子的茶水,还有半肚子空气。”

凤南歌失笑:“那你要怎么样?厉鬼入世,眼下海中月正忙着修整,没有厨子给你做菜吃。”

衍羲和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般抚掌:“那好,这次换我带你去吃东西,不过要算你欠我一次。”

凤南歌微微皱起眉头:“去哪里?”她不能离开三清山。

衍羲和:“我知你肉身忙着吸收天地灵气,不得远离涅槃之地,所以——你可信我?”

信么?信一个才见过没多久、谎话连篇的陌生男人?

衍羲和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置于掌心,目中似有灼灼星光。

“若是你信我,便使个分婴术,将你的元婴附着在这块鹅卵石上。”

不可能的。凤南歌想。

分婴术听着简单,实则为各大家族的禁术,除非是关乎性命的时刻,否则无人会愿意冒着分离躯壳的风险,将元婴寄宿进他人掌心的物件。可他们才刚从黑煞阵里出来,衍羲和也没有为了自保把她推向厉鬼,而是与她共存亡,那等生死攸关的情况最考验人品,这是不是意味着——

凤南歌深深看他一眼,咬紧牙关,将元婴跌入男人温暖宽大的掌心。

水镜铺开。

鹅卵石载着凤南歌的元婴穿过水镜,当啷一声,在地上敲出个清脆的响动。

衍羲和紧随其后。

元婴化形,二人恢复成人族的模样,凤南歌左右看看,发现此处似是某间屋子的角落,前方竖着个屏风,影影绰绰,彼端嘈杂声响不绝于耳,似乎是场盛大的宴会,而屏风的这一边则被隔出独立的小天地,案几四四方方,珍馐热气腾腾。

衍羲和眼前一亮,倒是半点不客气,招呼她在蒲团上坐下:“喏,吃吧。”

吃?吃什么?随便来了个地方,随便拿起筷子就开吃了?

凤南歌:“此处是何处?”

衍羲和刚夹起个兔腿,还没往嘴里送,先答她:“是喜宴,今日有两位凡人喜结连理,看来我们运气不错。”

凤南歌的脑子登时嗡地一声响。

她下了十成的决心,做好了一切奔赴危险的打算,结果却被带入了一处凡间喜宴?光是落差太大倒也还好,问题是她是骄傲的凤凰,是天上高高在上的仙人,什么时候沦落到想吃个饭也要靠偷鸡摸狗混进凡间喜宴的地步了,这次的谎言又是什么?是婆家的亲戚,还是娘家的朋友?坐下就开吃,这和不通礼数的牲畜又有什么区别?

凤南歌腾地站起身。

衍羲和叫她:“哎?要去何处?”

凤南歌面无表情:“我要回去了。”

衍羲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偏在这时耍小姐脾气。”

凤南歌已经有点怒了:“士可杀,不可辱,你管我这叫耍小姐脾气?”

衍羲和脸上的表情已经显得有些无辜了,好看的眉头锁着,似乎不可理喻的人是她凤南歌,而不是他撒谎成性的衍羲和。

话不投机半句多,凤南歌奔向水镜,重新化为石子撞进去。

在撞进去的前一秒,有人转到屏风之后,凤南歌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女声讲道:“太好了!真是乐师大人过来了!等下有曲子听了。”

日光乍明。

凤南歌站在沙滩上,肢体僵硬。

——她好像,呃,好像误会了什么,衍羲和不是什么婆家亲戚也不是什么娘家朋友,而是喜宴的乐师,再想想那处屏风,那处角落,那分明是给乐师准备的私人饭食,被衍羲和拿出来与她分享,她却跟她‘耍小姐脾气’,对这人的好意一无所知。

凤南歌难为情极了,不止涨红了脸,连脖子也红了,热得发烫,冒出层层热气。

错了就要道歉,道理凤南歌都懂,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向衍羲和解释她误会衍羲和的龌龊念头,更不敢留在原地,只能匆匆向家跑去。

海风吹过发梢。

错了,一切都错了。凤南歌想。她是凤凰一族宗家骄傲的独女,已经循规蹈矩地过完了既定的前半生,本该安稳地将后半生继续进行下去,可她在这里碰到了衍羲和,她的人生就变了,变得大胆了,变得不守规矩了,甚至受情绪化控制,抛开事实不谈,妄自揣测别人的动机。更可怕的是她居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守家规的坏事,她只是做了……她自己,仅此而已。

回到家后,凤南歌躺在对于小时候而言过大、对于现在而言刚刚好的那张床上。

分明只与衍羲和过了一天,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她那般循环往复的生活,何时有过今日哪怕一个时辰的精彩。

凤南歌拍开水镜。

她现在迫切地想找人说说话,再听一次那首《金缕歌》。

皎姣的声音从水镜里传出来:“哎,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说着食指点了下水镜正中,像是点了下她的额头。

凤南歌有一瞬间的茫然:“什么受伤?”

皎姣:“……你不是碰到厉鬼了吗?海中月,小舅那边。我记得位置没错啊,你等下啊我再去找白无常问问。”

“哦哦,”凤南歌想起来了,“对,厉鬼,我碰到了,还好,我没受伤。”

皎姣担忧:“你怎么这么敷衍,不会是伤到脑子了吧?本来就挺刻板,再傻了,那不就没救了吗?”

凤南歌不由得弯起嘴角:“我没有伤到脑子,”又怕皎姣说教起来没完没了,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今日也在运送那些老兵鬼魂么?还剩多少个?”

皎姣:“……多着呢,当年死伤数以万计,一时半会儿送不完。怎么了?”

凤南歌:“我——我想再听一次那首《金缕歌》。”

皎姣青白色的大脸贴在水镜上,眯缝着眼睛看她,半晌,幽怨道:“你以前找我像例行公事,每个月一次,定时定点,但找我就是为了找我,不为别的,你的眼睛只看着我;可现在呢?你找我的频率是高了不假,却不是为了我,你变心了。”

凤南歌连忙叠声致歉,好在皎姣并未计较,就要叫她身边同行的老兵鬼魂唱《金缕歌》给她听。

“等一下,”凤南歌急忙打断,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我……比起要求他们唱诵,我更想听他们在不经意间传唱这首曲子。”

皎姣死鱼眼:“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呢,我还不是得惯着你,好吧,你水镜别关,这批鬼魂经常会合唱这首曲子,等我听到的时候,第一时间联系你。”

暂时隐去水镜,凤南歌从木床上坐起身。

三十年,三十年前衍羲和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作了这首曲,将无数人族将士送上边关战场,造下无数杀孽,以至于死后要在炼狱服刑,直到罪业赎了方可投胎,老兵什么都忘了,却唯独没忘记这首曲子,凤南歌是真的很好奇,为何它会成为鬼魂的信仰,以及它在传唱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头顶铃声忽而叮叮咚咚响起,凤南歌身体剧震,猛地站起身。

这声音她熟悉得很,幼时到了吃饭的时候,便会有人摇动这铃铛,小辈需先到场,在饭厅角落里站着,等姗姗来迟的长辈先行入座后方可坐下,食不言,再等长辈用完饭食后收拾碗筷离场。这规矩被从三清山梧桐树带到了仙界,仙界有传音秘术,这拉铃铛的方式便被废弃了,声音相当久违。

出了卧室,凤南歌一眼便看到桌上的琉璃灯,衍羲和正站在门口客厅的角落处,用手拨弄竹管,带动铃铛声响,头发已经束上了,果然是琥珀金丝缨发冠,漂亮得紧。

凤南歌心上微微一漾,紧走几步,来到衍羲和面前。

“别看我,看那边。”衍羲和对会客桌扬了扬下颌。

凤南歌依言看过去,只见桌上不知何时被放了点东西——海碗热气腾腾,盛着小指粗细的手擀面,未有过多配菜,只正中央一颗殷红的梅子做点缀。

衍羲和拉开梧桐木椅。“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规矩真是多。”

凤南歌怕他走了,轻手轻脚地坐到他对面:“……其实也没那么严格……”不敢大声反驳,只敢小声咕哝。

衍羲和只当没听到,拧着眉毛,纤长手指点了下碗边:“竹实汁和面,醴泉水煮面,还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回你总不会耍小姐脾气,扔下筷子走了吧?”

其实不是耍小姐脾气,是衍羲和误会了,但追根究底,也是她误会衍羲和在先。不过反正衍羲和人在这儿了,再解释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不如先尝尝这碗面怎么样。

手擀面粗细均匀,口感爽滑弹牙,味道极好,是她吃惯的清淡味道,自有回甘。

礼节肯定是要到位的,凤南歌咽下口中竹实面,又放下筷子,努力直视衍羲和双眼,礼貌道:“很好吃,谢谢你。”

衍羲和哼了声:“涅槃在凡间算是生辰,既是过生辰,总要热热闹闹地吃一碗长寿面,这里没什么热闹,只有我陪你,凑合一下?”

凤南歌这辈子从没体验过过生辰是什么滋味,自然也谈不上‘凑合’,食不言,眼下没放下筷子,凤南歌不敢说话,只弯了弯眼睛,心脏酸软成一汪水。

衍羲和冰雪聪明,自然懂她这刻板的模样意味着什么,又哼了声,眼角眉梢也染上些许笑意:“规矩甚多。”

等她吃完,衍羲和露出个终于放心了的表情,诚恳道:“其实我做了一件事。”

这个表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凤南歌防备起来:“什么?”

衍羲和:“我比你入住的时间早,所以发现了点东西,估计是你家先人飞升前落下的,多年过去无人取用,想是已经忘了,我怕蒙尘,就先行顺走了。”

说罢从乾坤袋里献宝似的摸出一坛女儿红,上面红泥封得严严实实,不知年岁。

衍羲和眸子灼灼:“喏,一共两坛,我随身带了一坛,剩下一坛藏起来了,等五百年后我们再开,你待如何?”

我们。

才认识一日,就开始想五百年后的事情了。

见她没有反驳,衍羲和拍开红泥,陈年旧酒香气四溢。

倒满两个杯子,她便是共犯了,衍羲和嗅了嗅,湿漉漉的眼睛突然一亮。

“哎,你还记不记得,海中月里那人的故事是怎么讲的来着?”

凤南歌拿起酒杯:“什么故事?”

衍羲和:“隼替夫家寻到新娘,二人顺利成亲,共饮合卺。我说的就是那合卺酒,该怎么喝?”

说着话,衍羲和先一步凑了过来,许是陈酒醉人的原因,凤南歌忘了躲,任凭那胳膊虚虚圈住她的,男人好看的眉眼越凑越近,在她半臂之遥的位置停住,垂眸,饮下甘霖。

礼成,永结同心。

凤南歌一个激灵。

“南歌!”

身畔水镜忽而亮起,皎姣声音甜美。

“喏,你要听的曲子,他们在唱了。”

再想关上水镜已然来不及了,数百鬼魂合唱的《金缕歌》清清楚楚地从另一端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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