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来陪你(1 / 1)

这一觉,谢岭月酣睡了一整个下午。

梦里她回到了死前。

她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自己十六岁那年拜入师门,晋明师尊赐给她无邪双刀,师门里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李彦锋肃然站在一旁,眼睛确是亮的,显然对她的到来很是欣喜。

宗门在很多年前,曾经与魔族有过惨烈一战,宗门遭受重创,许多宗门长老连同弟子都命丧那一战。所以在谢岭月拜入师门时,整个宗门才二十来个人。

谢岭月被师尊发掘出修炼天赋的那一天,师尊抚着长长的胡须笑,说她肩负重任,是日后宗门振兴的希望。

谢岭月那时天真地问:倘若她做不到,会如何。

师尊目含深意,说:对她有信心,她一定可以做到。

师尊将她接上长留山时,曾待她很好。

她喜爱吃甜食,爱打扮,喜欢漂亮衣裙,师尊都会在外出历练时给她带回,但在谢岭月成了宗门里那个天赋异禀、日日苦修的大师姐后,这些曾经对她特别照顾的特权都没了。

修行苦吗?

苦的。

但在年复一年的修行里,宗门日益壮大,上清宗隐隐显现昌盛之兆。

后来有一天,晋明尊者在对众弟子讲练灵力如何使用时,与手执双刀的谢岭月博弈,无邪分明尚未碰到晋明尊者,忽地,师尊却口里吐出一口鲜血。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博弈中伤到师尊。

讲练台下有弟子喃喃:“师姐道法竟然这么厉害了,我都还没看清呢……”

谢岭月却脸色惨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就没有碰到师尊。

那一晚,上清宗弟子们心中如同一棵参天大树的晋明尊者,第一次显现天人五衰的征兆。

再后来,梦境陡然一变,现出阴森潮湿的水牢,正中央立着一个女子,双手被铐在木板上。

垂着头的女子抬起脸,一阵天旋地转,谢岭月神魂瞬间朝那白衣女子飞去,突然意识内一阵剧痛,似要撕裂她的四肢百骸,一低头,一把长剑穿透谢岭月的胸膛。

晋明尊者站在水牢上方,居高定下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长剑瞬间被鲜血染红。

谢岭月已分不清此时是梦还是现实,濒临死亡的恐惧压得她此刻只想逃,抬手捏诀却发现自己身上一点灵力也没有。

她忍着剧痛,用尽力气拼命想要挣开手铐,却无济于事。

谢岭月颓然望向上方站着仙风道骨的修士:“师尊……”

晋明尊者漠然抬手,手指微曲向前一挥,那柄长剑便刺得更深,直剿金丹。

谢岭月感觉自己神魂都要撕裂了。

钻心的疼使得身躯不自觉地痉挛,生命力正随着心头血一起迅速消逝。

隔壁厢房,地老站在檀木桌上,忧心忡忡地仰头望着口齿溢血的斐灿:“君上,你怎么趁我不在,又偷偷吃幽冥果了。”

斐灿满不在乎地抬起手背擦拭嘴角血迹,嗤了一声:“吃便吃了,放心,死不了。”

地老急得原地打转:“三十多年前你为了进上清宗便吃过一次幽冥果,血脉之咒发作时有多强烈你忘了吗?”

斐灿面无表情地闭上眼:“聒噪。”

地老来到上清宗时,斐灿已经彻底消化掉幽冥果的药效,此时说什么也迟了。

他连忙竖起十指掐算:“上一次,一年后才发作……这次,”说着,他抬起皱巴巴的脸,愁道,“最多三个月。”

斐灿淡淡道:“比我预计的久。”

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地老一拍脑门,正要说教。

斐灿突然睁开眼,神情肃穆,手指做了个嘘的动作。

这下,地老清晰地听见有女子轻声哭泣的声音。

他奇道:“怪了,青天白日的,怎么有小姑娘家哭呢。君上你听见了吗?诶,君上,君上?”

门啪地一声重重关上,地老摸摸鼻子,识趣的没有跟上去。

门扉打开,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斐灿踏入屋内,便将床上人的抽泣的听的更清晰了。

他缓步走向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陷在柔软被褥中的谢岭月。

她皮肤白皙,此刻双眸紧闭,眼皮不住颤动,额间沁出细密薄汗,显然正在遭受痛楚。

谢岭月唇瓣翕动,似在梦呓。

然而隔太远,听不分明。

斐灿压低眉头,省视着谢岭月。

蓦地,谢岭月呼吸变得急促,泪水涟涟浸湿睫羽,似是深陷梦魇。

良久,斐灿俯下身,伸出食指,抹了抹谢岭月流至鬓发的泪。

他贴在谢岭月耳边,听清了她口中喃喃:“师尊,地脉紫芝是我摘的……疼……别剖我金丹……”

斐灿黑沉沉地眼有些黯然,他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少倾,他抬手按在她头顶,精纯凝实的柔和灵力有如实质一般,如雪白绸缎顺着掌心缓缓送入她体内。

不多时,谢岭月呼吸逐渐平稳。

黄昏,灿灿烟霞透过窗棂映在斐灿脸颊,留下斑驳暖黄光晕。

退去瘴气后,少年的模样不再阴鸷邪气,反而显得有些纯良无害,就像个普通的仙门弟子一般。

他收回手,离去前,锋利眼尾撇了一眼谢岭月,弯唇道:“我真不习惯你这样……窝囊。”

谢岭月醒来后,头疼欲裂,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呆。

散乱的思绪逐渐收拢。

她坐起身来,披衣往外走,刚一出门,就在桃花树下看到面向她而坐的斐灿。

少年规规矩矩地束起长发,一身月白衣衫,宽敞的道袍露出一小截紧实有力的手臂。

此刻见着她,便朝她抬起酒杯示意。

谢岭月觉得这场面诡异极了。

她凑过去,一边打量,一边道:“怎么,在这独自买醉呢?”

斐灿放下酒杯,杯面漂浮着几朵黄色小花,他淡淡地瞥她一眼:“不怎么好喝。”

眸若朗星,眉飞入鬓。斐灿唇红齿白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个温和俊朗的少年仙家弟子,和三十多年前他拜入上清宗时那次初见几乎一模一样。

让谢岭月有种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她有些恍惚,随口敷衍道:“喝惯就好了。”

斐灿问:“师姐打算去哪儿?”

谢岭月回过神来:“去主峰大殿,看看晋明尊者情况如何了。”

斐灿眯了眯眼:“一起去。”

谢岭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魔气是没有了,可你这个样子怎么去?晋明尊者记性没那么差。”

斐灿嗤了一声,道:“认出来又如何?”

谢岭月蹙眉:“别给我添乱。”

斐灿舔舔唇角,毫不在意地慢悠悠品茗:“他如今瘴气入体,我一剑便能将他杀了,”顿了顿,微微泛红的眼尾一挑,道,“大师姐,你不会拦着我吧?”

谢岭月冷声道:“他已步入出窍期,真那么好杀?”

“行了,”斐灿衣袖在面上一抹,一眨眼功夫已经换上一副陌生面孔,他轻轻将酒杯归置,继而走到谢岭月身后,“师姐,走吧。”

二人挑着人迹罕至的小道走,谢岭月边走边思考,要是被人撞见,该如何介绍斐灿。

货郎——不像。

别宗弟子——容易穿帮。

小白脸——斐灿会找她打架,影响和谐。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给他安个道仆身份比较合适。

然而一路上简直顺风顺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满山寂静,偶尔有杜鹃鸣叫三两声。

谢岭月小声地对斐灿说:“你发现没,主殿竟然一个当值的弟子都没有。”

斐灿微微勾起唇角,抬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门上叩了叩。

等了半晌,也没人应答。

谢岭月皱起眉头。

哪怕是她刚拜入门下,宗门人丁稀少的那几年,主殿也有两个弟子侍奉。近年来,宗门昌盛,主殿侍奉的弟子便加到了六个。

几位殿前弟子虽会轮班休息,可无论如何不可能无人应答的。

谢岭月口语道:“不对劲。”

斐灿已经推开殿门:“进去看看。”

谢岭月蹑手蹑脚地打量着主殿四周,一眼便能看见寝殿上空空如也。

她和斐灿对视一眼,试探性地唤道:“师尊。”

空旷寂寥的大殿响起回音。

谢岭月满心疑惑,按照后世情形,瘴气入体的修士必然会越来越虚弱,最终要么加速湮灭,要么逐渐坠入魔道沦为邪修。

无论如何,虚弱是必经之路。此刻的晋明尊者按理应该躺在床榻上修养才对。

他是绝对没有力气下床走动的。

但从前一世来看,显然晋明尊者是个贪生怕死的人,这样的人说不定有什么自保的手段。

乘着他不在,谢岭月倒是可以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信息。

大殿内殿,一张山居清修图装裱着挂在墙壁。

这幅画是晋明尊者本人所作。谢岭月年少时,曾经对晋明尊者很是敬仰,觉得师尊乃是世外难得的高人,不但修为高深,就连吟诗作画、音律书法也很精妙。

很长一段时间,她学着晋明尊者的字迹,因而笔迹没有少女应有的含蓄娟秀。

她视线从桌案扫过,最后来到书架前,循着记忆,她扒开最外层的一叠叠道经剑谱,摸到几捆卷起的画。

一开始晋明尊者并未发现她暗自书画,她满心以为能够得到夸奖。谁知有一日她正在庭院里画着宗门师兄弟的肖像,却被师尊撞见。

师尊没有太大情绪,只淡淡的看她一眼,将笔墨收走:“不务正业。往后,不许如此。”

谢岭月面上浮现片刻恍惚,将画卷一一摊开,只见画卷上有的绘着上清宗的山水,有的绘着她自己的自画像,有的绘着平日修行见着的奇珍异兽……共二十三卷,一卷不少。

这是她刚入门下那年所绘,每幅画上都提了她自己的签字,她一一检查,发现题字处都完好无缺。

谢岭月莫名地松了口气。

看来晋明师尊没恶心到对弟子下不羡仙这种咒蛊。

不待她细想,殿外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低语,依稀可以辨清是晋明尊者的声音。他修为高深,脚程也快,谈话声转眼间便越来越近。

谢岭月瞳孔缩紧,她环视四周,脸上有一丝慌乱。

现在溜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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