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枉死地狱(1 / 1)

封闭场地内仍旧阴风阵阵,空气里的寒意一分紧似一分。

石墙拔地而起,阻隔了沈沧澜与祁陵的来时路,他们目前完全被困在了无尽铁树的包围圈里,只能前行,不能后退。

眼看着那些被细长利刃吊起的新鲜尸体,身下淅淅沥沥流淌着血雨,正齐刷刷转头看向这边,它们睁着空洞的眼睛与嘴巴,像是要诉说些什么,然而发出的却只是凄厉刺耳的嚎哭声。

沈沧澜站在那,面无表情和这些尸体对视,她琢磨了半晌,不冷不淡转头瞥了祁陵一眼。

“你以前跟我执行过几次任务,我记得你在速度上挺有天赋的,是吧?”

祁陵没有否认:“还可以。”

“比起我和程雪烈呢?”

他倒是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略微怔了一怔,但答案仍是笃定的。

“比你差一点,比他强一点。”

沈沧澜轻挑眉梢:“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实力巅峰时速度比我俩都快,现在都半残状态了,要怎么通过这条路?”

这些交织错节的铁树,形成了天罗地网的阵法,要正常走过去都难免被剐伤,更何况按照常理,它们绝不可能一成不变。

要顺利通过,就必须速度和反应够快才行。

“你不用考虑我,也不用回头。”祁陵说,“我一定能跟上。”

她很满意他的回答:“好,那走吧。”

几乎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她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那些铁树盘亘的枝条间。

当有活人入阵,看似静止的画面,刹那间便犹如群魔乱舞,开始重现地狱图景。

悬吊的尸体迅速蠕动起来,它们五官俱裂,手与脚却在不断抻长,如同变异后怪物的触须,从四面八方围堵玩家的去路,并试图束缚住玩家的脚步。

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愈发尖利,大片大片的污血从它们面中蔓延开去,直至将全身都浸得再无一处完整皮肉。

这情景,令人恶心又毛骨悚然。

数以千百计的利刃,堪比实施刑罚的屠刀,随着铁树枝条的弯曲,毫无章法向下砍落。

在这天罗地网般的夹击里,只有那么一点点的空隙可供玩家暂时躲避,而这喘息的机会稍纵即逝,很快就又被新一轮的夹击所填满。

要每一次都准确找到安全的落点,并挣扎开那些尸体触须的桎梏继续前行,期间还要保证自己可以活命,谈何容易。

事实上,系统在这局游戏的几百间密室里,特地设置这十八间地狱密室,为的就是筛选掉运气糟糕的玩家,毕竟规则限制了通关率。

这条路是必死之路。

可即使是必死之路,也同样有人不信邪,能闯出个极道生天。

沈沧澜的柔韧性多年如一日的优秀,身体各部位几乎随意弯折,多刁钻的角度都躲得过,两侧尸体根本不可能束缚得了她。

她闪身穿越缝隙,反手拔出了就近的一柄利刃,那柄利刃原本是和树枝连在一起的,居然被她连根撅断。

她持刀旋风式横削,所有意图靠近的尸体均被肢解了个七零八落,紧接着又是凌厉一刀向前直劈,竟硬生生从前方密集的铁树枝条间,破开了一道缺口。

她在钢铁丛林里步步为营,犹如一台行走的绞肉机,寒光凛冽间,凡是所触及到的尸体被她统统搅碎,幻化成满目血潮。

形如骷髅的面孔,渐次在她眼前闪现,它们张开血盆大口作势吞噬,下一刻却被她用刀从嘴里捅.进去,再从后脑穿出,穿成了一串血葫芦。

她左手蓦然发力,把一具缠住自己手臂的尸体直接从树上扯下来,摔在地面一脚踩碎了脑袋。

头颅从靴底爆开时粘腻的触感,同样也带来了久违的刺激快感。

嗯,这才是极乐世界,比起常年苦寒的荒山牢狱,可要快活太多了。

她喜欢。

身后的金属交击声持续未停,沈沧澜耳力极好,听得出祁陵一直跟得很紧,并且在用同样的方法清除障碍。

……直到风声有异,她在四面嘈杂的混响里,隐约辨认出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的刀似乎掉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头也不回果断向后伸出手去,赶在利刃割断祁陵喉咙之前,揪着领子将他扯回了自己身边。

而那柄自树顶砍落的利刃,正划过她的手背,拖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她相当于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无数迎风轻晃的人皮灯笼里,点燃的白蜡突然熄灭,场景内瞬间陷入黑暗。

不仅如此,那些悬吊的尸体也停止了嚎哭。

两人向前一步,只觉脚下像是踩进了棉花堆,毫无征兆失去了着力点。

沈沧澜摸到了一扇冰冷门板,她随手一推,登时带着祁陵一起跌进了未知的房间。

* * * * * *

穿过铁树地狱的那条路,黑色门板的另一边,依旧是放置着透明骰盅的房间。

只不过桌面上多了一个小型医药箱,用来给幸存的玩家们暂时处理伤口。

沈沧澜此刻正盘腿坐在地上,慢条斯理给自己受伤的左手缠纱布,大约是觉得气氛太沉默了,她侧过头去,冷眼瞥向靠在墙边的祁陵。

“总是这么不言不语,会让我感觉你离死不远了。”

祁陵将目光从她手上渗血的纱布移开,他顿了顿,眼帘低垂:“抱歉。”

“我逼你道歉了?”

“是我应该道歉。”

沈沧澜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他大概是在自责,尽管这些在她看来都是些无用累赘的情绪。

她说:“你一只脚都快踏进阎王殿了,刚才还能靠自己闯过来,已经可以了。”

能做到这程度,就算是她也不至于苛责,她唯一不解的是他坚持追随自己的执念未免太强烈,好像比X针剂的药效都强烈。

她当年在时空管理局,到底给这男人留下了什么印象?

但这话她没法问,因为问了估计他也不会说。

“算了。”她自语了一句,不耐烦示意,“过来,把纱布换一下。”

祁陵一愣:“我自己能换。”

“我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这语气,很明显如果他再敢拒绝,她就会把那卷纱布缠在脖子上直接勒死他。

所以祁陵妥协了,他默不作声挪了几步,坐到了她旁边。

沈沧澜低头拧着医用双氧水的瓶子,懒洋洋问道:“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

“别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

反正在玩家根据地的时候,她拖他上床,把该看的也都看过了。

祁陵没说话,他垂眸,开始将卫衣的衣摆向上撩。

最后沈沧澜嫌他动作太慢,索性帮了他一把,她单手拽着卫衣褪到他头顶,很随意地扔到一边,随即干脆利落撕扯掉了他伤口处的旧纱布。

刚凝固不久的血痂,中途不知裂开了几次,衣料黏连着沾血的皮肉,疼得祁陵猛地深吸一口气。

他身体前倾半分,而后就被沈沧澜抵着额头推回了原地。

“坐好了,忍着点。”

在她字典里,可没有怜香惜玉这个词。

祁陵的身上除了新伤,其实还有许多旧伤的痕迹,能看得出时间较久,想来这些年为了爬上审判总长的位置,也是拿命在拼。

沈沧澜替他重新缠上纱布时,指尖很自然下移,顺手在他劲瘦的腰间捏了一把,然后看他瞬间茫然失措的眼神,满意挑眉。

“耳朵怎么红了?都当上审判长了,连这点心理素质都没有。”

距离这样近,她调笑时,温热呼吸甚至能贴着他的耳根拂过。

祁陵本就状态不佳,维持不了那么好的定力,微微颤抖的手指紧握成拳,他咬着牙关撑地后退半米,捡起了自己的衣服。

“多谢沈执行长。”

沈沧澜瞥他一眼:“我很讨厌这个称呼,再继续叫下去,我可能会割掉你的舌头。”

“……”

她想了想,不自觉又恢复了几分恶作剧似的微笑:“当然,如果你不习惯直呼我的姓名,也可以叫姐姐。”

* * * * * *

那声姐姐肯定是听不到的,祁陵也不可能叫得出口。

但沈沧澜有了点新发现,这看似如同冰川枯木一样无趣的男人,骨子里似乎还挺纯情。

时空管理局乌烟瘴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常年跟那群坏种们一起共事,居然没被同化,也是个奇迹。

地图上显示开启的房间越来越多,不过地狱房间的数量并没有增加,且在此期间又淘汰了三名玩家。

在经过了一间普通任务房,以及一间放了新鲜炸鸡和汉堡的空房间后,沈沧澜把获得的那张奖励卡用了。

她叼着半块炸鸡,眯眼看向腕表界面,见界面已经显示出了自己当前所在的位置,并以此为圆心,标志出了四面房间的颜色。

两绿一金一红。

这说明是两间普通任务房,一间奖励房和一间地狱任务房。

按常理而言,用一张奖励卡换来了绝对安全的选项,还能开启新的奖励房,这简直是天大的运气。

换作任何一位正常玩家,这时都不该犹豫。

可沈沧澜不是,因为她不正常。

她象征性询问了一下祁陵的意见:“你觉得是进奖励房好,还是进地狱房好?”

祁陵不假思索回答:“地狱房。”

“为什么?”

“因为地狱房才是你使用奖励卡的意义。”

他心里很清楚,只有地狱房才会让她产生兴趣。

她有兴趣的事,他必然要奉陪到底。

沈沧澜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不怕死。”

“没什么可怕的。”

说完,祁陵平静侧过身去,推开了那扇通往地狱任务房的沉重铁门。

他略一颔首,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像当初很多次被执行院借调,配合她出任务时一样。

年岁漫长,却总会归于原点。

……

十八间地狱房,目前只开启了两间,还都是沈沧澜亲自开启的。

或许,这也是门玄学。

当视线逐渐适应了短暂的黑暗,耳畔隐约传来轻微的叮当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余音不绝。

沈沧澜睁开眼睛,见自己正身处大片浓雾里,而丝丝缕缕溢出雾气的光亮,能勉强让她看清四周景象。

此刻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均悬挂着无风自晃的人骨风铃,雪白的骨头相互撞击,这就是刚才听到的、略显沉闷的叮当声。

她拨开垂到头顶的一串风铃,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站在身边的祁陵已经不知去向。

不会吧?不会刚进来就死了吧?

这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又被她轻描淡写地否决。

看那小子生命力挺顽强的,无论如何都有X针剂的效力吊着一口气,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死。

否则也太没意思了。

正琢磨着,前方雾气里隐有不明轮廓出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朝这边靠近。

沈沧澜停住了脚步,凝神细看。

……哦,看清了,是一只行走着的人形骷髅。

那骷髅手里拿着一把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随着它步伐的缓慢前行,它的模样似乎也正发生变化。

细嫩皮肉一分一寸填补了嶙峋的骨骼,紧接着长出了乌黑浓密,犹如缎子一般的长发,进而包裹住裁剪合体的衣衫,以及齐至膝盖的束腿长靴。

黑金色暗纹样式,领上三颗星,胸前佩戴飞盾形徽章,这套衣服实在太过熟悉了。

是时空管理局的高层制服。

而当那骷髅穿过浓雾,彻底站在沈沧澜面前时,它已完全化作了她的样子。

或者说得再准确点,是很多年前,沈执行长的样子。

沈沧澜面对着它,一时间恍如隔世,就像被一面可以穿越时光的镜子,卷入了昔年的风沙里。

掌心冰凉,她垂眸,见掌心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多出了一把刀。

一把和对面的沈沧澜,一模一样的细刃短刀。

那刀她认识,是自己当年在执行院常用的佩刀,原本是双刀,是现任局长程雪烈年少时所赠。

后来她被关进荒山牢狱,这对刀自然也就不再属于她了。

现在偏偏又莫名其妙,回到了她手里。

对面的沈沧澜开口,声音同她如出一辙,在耳畔幽幽响起。

“这对刀是程雪烈亲手锻造的,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

“他说,双刀是他与我情谊的见证,就算有朝一日他登上顶峰,也会永远站在我身后,看我潇洒,放我自由。”

“可是最终,我真的送他登上顶峰,他却收回双刀,亲手毁掉了我的自由。”

“不仅是他,故事结尾时,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有我成为了牺牲品,他们却称之为‘必须付出的代价’。”

“我不懂如何爱人,也从未被爱过。我活了这些年的唯一意义,仿佛就是作为当权者的利刃,野心家的棋子,耗尽价值,再接受被利用、背叛和抛弃的命运。”

“所以,我为什么要活着?”

“我为什么非要活着?”

声音于平静处渐生哀凉凄厉,直至四面八方荡起回声,像是成百上千的沈沧澜在齐声悲鸣。

雾气越浓,满目的血色也越浓,一瞬间那些悬挂着的人骨风铃,竟然都变成了她的模样。

她们像是已经死去了,有的被吊住脖颈而死,有的面目青紫中毒而死,有的湿淋淋溺水而死,还有的浑身骨骼错位,是从高处坠落而死……

是她各种各样的死法。

是她为自己选择的死法。

“本来只有五十年可活而已,但其实连五十年都太难熬了。”

“除非死亡才能解脱,我也早该解脱了。”

对面身穿制服的沈沧澜,缓缓举起那柄短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与此同时,真正的沈沧澜,也持刀抵在了自己胸前。

“我该连同对他们的记忆一起,结束这一切。”

“他们将会为此悔恨一辈子。”

……

腕间的狼骨串珠轻击刀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响。

下一秒,刀尖在掌心调转方向,沈沧澜闪身向前,果断反手一刀,割断了对方的喉咙。

没有丝毫迟疑。

她唇角上扬,温柔烂漫地笑。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我当然要好好活着,活着多有意思啊。”

“还有,我并不需要他们悔恨一辈子。”

“我会亲手送他们下地狱。”

这里是枉死地狱,民间传言,在世自我了结生命的人,死后会被放逐到第十四层,千遍万遍重复自己死前的痛苦。

放在本轮游戏里,玩家会在这一间任务房中被幻境洗脑,意志力薄弱的玩家,很容易失去自我判断,从而被操控意识选择自杀。

至于幻境内容,则提取于玩家记忆,以声画交织的方式,最大程度呈现出他们灵魂深处悲、恐、惊、怒等负面情绪。

亦真亦假,谁能分辨得清?迟早要被逼到发疯。

攻心策略,通常来讲是上上计,不过也有例外。

比如沈沧澜,她是情绪稳定的疯子,天生就没有自我忧思怀疑的那根弦。

刚才那一幕,对她来讲是天大的闹剧,她活着只想为难别人,有仇报仇,从不会消耗自己。

短刀在掌心应声碎裂,所有关于沈沧澜的幻象全部崩塌,重新变回在血光中摇曳的人骨风铃,而面前身穿制服的幻象也随之消失,化作骷髅的样子散入雾气里。

雾气似乎淡了一些,依稀可见通往他处的路径,再往前走一段路,是场地的转角。

沈沧澜打了个哈欠,捻着腕间串珠,不紧不慢走向那里。

她得去看一眼,看看某位严重战损的小娇花,是不是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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