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学堂的学子早就下学回家，只有一间屋子在天色还亮的情况下，已经早早的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程老四特地将金宝放了下来，牵在手里走路。
他一边走一边叮嘱金宝：“金宝，待会儿看见夫子要少说话，要乖乖的，夫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如果不会的，就直接答不会，好吗？”
程彦点头：“好的。”
程老四就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就有些紧绷了，程彦甚至能察觉到，被攥住的小手里，竟然已经有了湿意。
被程老四谨慎的态度感染到，王春花也后知后觉的紧张起来：“四哥，我们不做点别的准备吗？就这样去见夫子，会不会不好？”
程老四一下顿住了脚步，有些迟疑。
是呀，他们这样跑出来，身上还是奔波了一天的痕迹，甚至因为刚刚盘腿在炕上，又在家里，衣裳还有些散乱呢。
这样一时冲动就要去见夫子，会不会不好？然后让学堂的夫子也给金宝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要是以后耽搁了金宝可怎么办？
程老四的腿抬不起来了，不过他还是强撑着云淡风轻，毕竟现在离着亮着灯的屋子，也只有一个院子之隔了：“我们就是问问学堂的束脩，应当不耽误事，只是媳妇儿你说的也有道理，要不我们回去，明明选个合宜的时辰，然后再穿一身干净的衣裳过来问问？”
王春花点点头：“对！”
两个大人牵着孩子就要转身。
程彦原本想要拉住他们两个留下来问问，这是感受到手里骤然松了的力道，一时间又有些不忍心了。
爹娘紧张，不如就等下一次做好准备，再过来询问吧。
再大不了，到时候他一个人过来就可以，反正今日已经知道了学堂的地点。
只是三个人转身还没迈出脚步，院子里亮着灯光的窗户就被推开了，然后是温和苍老的声音：“等等。”
程彦感觉自己小小的爪子上忽然又传来了力道，然后被骤然松开，程老四蹲下身，连忙将金宝的衣领拉的整整齐齐，顺便看了看他的头发有没有乱？
然后也很快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然后站起来转身，仿若无事一般的微笑：“先生喊住我们有事吗？”
王春花也学着丈夫将自己的头发抿了抿，然后正了正衣冠。
隔着一道院子，他们看见推开的窗户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了一身布衣，略有些浑浊的目光温和的看了过来：“既然来了，为什么过门不入，打道回府？”
程老四：当然是害怕紧张呀！
但他脸上还端得住，加上皮相又好，竟然有一点点文绉绉的样子：“先生，只是觉得这样登门，有些冒昧了。”
他回忆着以前看读书人说话的样子，略有些生涩的模仿着回话，只是说出口又觉得有些忐忑。
里面的老人却笑了一下：“没有那么多讲究，进来吧。”
他招了招手。
这回却是不好拒绝了，而且人家都喊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胆怯的呢，程老四凭空生出一股勇气，他牵住金宝，然后示意了一眼自己的媳妇，抬头挺胸的推开学堂的院子走进去了。
窗户里的老先生有点稀奇的看着他们三个。
他原先只是因为外面的响动才起身探究，但是看着背影竟然认出来这是上溪村的程老四和他媳妇带着孩子过来，他就觉得有些新奇探究了。
于是才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开口留住了这对夫妻俩。
上溪村或者说附近挨得近的村子谁不知道程老四一家呢，更何况前几日他们还沸沸扬扬的闹了一个孩子落水的家庭纷争。
老夫子即使不怎么热爱八卦，学堂里的学生叽叽喳喳也全部给抖搂清楚了，而且程老四和他媳妇儿又是这村里长得格外好看顺眼的人，即使他眼睛不好，凭着这高挑的身形，也认得出来。
他拉开门，将一家三口迎了进来，就见这个有着不好名声的年轻人不怎么规范的给他行了一个礼：“夫子！”
旁边的王春花和个子小小的孩子有样学样，也跟着喊：“夫子。”
老夫子失笑：“你们路过学堂是想做什么？”
他看向个子小小，奶团子一样白白嫩嫩的金宝：“是要送孩子来进学吗？”
说出来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点诧异，毕竟这看着不是一个会让孩子读书的人家，也不是一个重视教育的人家。
只是都牵着孩子到了学堂门口，除了这个理由，夫子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能。
村子里来求学的孩子，大多也是这样由着父母带上门来的，只是他们可能比程老四一家准备的周全些，比如带着一些礼物，比如挑一个好时辰，再比如全家上下打扮的焕然一新。
没想到就在他诧异的时候，程老四点了点头：“我们想送孩子来进学，只是不知道一年要多少花费？”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们已经在赚银子了，只是想要知道赚到什么时候可以送孩子过来。”
王春花点头。
夫子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了两个大人中间的程彦身上：“是这个孩子吗？”
程老四点点头：“这就是我们家金宝，夫子，我们家金宝可聪明机灵了，一看就是会读书的料子。金宝，喊夫子。”
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金宝仰头冲着夫子笑了一下：“夫子，我叫金宝。”
这个年纪的孩子声音还有些糯糯的，配上他仰着头笑的肉乎乎的包子脸，格外让人心生好感。
老夫子就跟着笑了一下：“金宝是吧，你想读书吗？”
金宝点头：“想！”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声音格外的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坚定，小小的身板挺的直直的。
老夫子就弯腰摸了摸他的头：“是个好孩子。”
完全不同于他听说的有关于这个孩子的传言，他内心叹息一声，这一家三口完全打破了他以前的固有的认知。
他起身，看向程老四：“我们这儿是几个村子联合在官府的扶持下办的启蒙学堂，启蒙的书籍是之前几个村子里族人都交了钱购买的，一直用了下来给孩子们启蒙。”
“所以书籍暂时不需要买，你们只要准备好束脩即可，束脩每年是二两银子，笔墨纸砚则要你们自己准备。”
“二……二两。”程老四结巴的重复，笔墨纸样还要另算，那他大概要准备多少银子？
而他今天只赚了五十个铜钱。
一两银子约摸能换一千个铜钱。
五十个铜钱要多久才能换到二两银？程老四这时候甚至想要抬起手来数一数，要多久才能送金宝过来进学。
老夫子以为他们被吓到了，安抚道：“金宝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攒一两年的银钱再送过来。”
“到时候认识一些字，懂一点道理，会算数，孩子都会有更好的前程的。”
老夫子有些不知道这句话他同多少个孩子的父母说过了，真是很多父母因为家贫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他不知道这一对名声不怎么好听，又令他感到意外的父母最后会不会因为银钱和未知选择放弃。
哪想到程老四连连点头：“夫子说的对。”
他笑眯眯的：“等我攒够了束脩，就让金宝来跟夫子学东西。”
就像夫子说的，只要金宝认识一些字，懂一些字，他们家金宝以后就不会这么辛苦，甚至白嫩嫩的皮肤也要因为劳作变黄变黑，也不用日日忧愁，今日是下雨还是烈阳？
这是多好的事情呀！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夫子，我们会快点攒够银钱的。”
然后他欣喜蹲下身看向金宝：“儿子，爹会努力的。”
金宝笑弯了眼，他扑上去抱住程老四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谢谢爹！”
程老四脸都红了，但还是很畅快的笑了起来。
主要攒够二两银子，他就可以开始送他们家金宝读书了。
三个人感激的辞别了老夫子，脚步轻快的回了家，才推开院门就开始嚷嚷：“爹，娘……”
程李氏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叫魂呢，还不赶紧准备准备吃饭。”
程老四应了一声：“得嘞！”
王春花进了厨房去帮忙，他则将儿子高高举起架在脖子上，让儿子搂住他的脑袋，然后乐悠悠的去水池边洗了手，然后带着儿子进了堂屋。
程老汉看着他这样带儿子，拿着他的烟斗磕了磕桌子，皱了皱眉：“你也不伸手扶着点。”
孩子顽皮掉下来怎么办，老四也是太不着调了。
他说着伸手朝向金宝：“金宝，来，爷爷抱你下来吃饭。”
金宝被程老四猝不及防的放在脖颈上，还是很有些不自在的，当时就接了陈老汉的手，乖乖的被抱下来了。
程老四却已经坐在了条凳上，和陈老汉分享今天的收获了：“爹，我和春花已经带金宝去村子里的学堂问过了。”
“束脩只要一年二两银！然后再准备一些笔墨纸砚的花费，就可。”
“二两银！？”
“二两银！？”两道声音同时炸响，原来是厨房里的王春花也和婆婆分享了这个消息。
二两银从读书的角度来说，只是一个小数目，但是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这仅仅是束脩，还有笔墨纸砚，包括其他杂余上的花费。
屋子里就静了一会儿，直到婆媳两个把饭摆好，程金宝得到了属于他的专属蛋羹。
程老四的目光仍然专注的看着他爹，那天程老汉在地里是松口了，但是他不知道，现在听到了这个银钱，他爹会不会反悔？
坐在首位上的老爷子终于发话了，他将烟斗放在嘴里砸吧砸吧，终于琢磨出一点滋味，才缓缓道：“金宝是个努力的，我们省省，挤一挤，送孩子去进学吧。”
“嘿嘿，金宝！”程老四嘿嘿傻笑起来，只要他爹这样明确的做出承诺这件事情就不会变了。
金宝坐在条凳上，闻言，他的手撑着条凳跳了下来，然后哒哒的跑到程老汉面前，他的手握住程老汉的手：“爷，我会好好读书，然后孝敬你们的。”
程老汉干巴巴的脸上就露出一点笑：“好孩子。”
程李氏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笑着她忽然又停住，犹疑道：“他爹，那老大家……”
老大家可是也有一个银宝想要读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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