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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野望(1 / 1)

第七章野望

常允君拉着常徽的手,阻了他要行礼的动作,抿唇,一双眼上下扫视将他看了个遍,见他无事,方才松了一口气。她横眉冷道:“若不是身边人说了,我还不知道你在国子监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竟是一连三日都不出房门一步了!”

自常允君进来,常徽便一直抬头盯着她看,目光切切,像是数年未曾见过她这副模样一般。听闻这话,脸色变也不变,仍只是盯着常允君看。

常徽如此行事,常允君见了心下一惊,道是常徽在宫外受了委屈,见了面又不好说只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心下一着急,也顾不得许多,忙要拉了他在一旁火炉旁坐下细看。

这一拉袖,常允君才发现常徽腰间轻飘飘地坠着一枚月白色的穗子,精巧别致,和身上的衣服相得益彰。

只是,坠着的玉环玉佩或是荷包香囊一类的东西却是没了,只剩一个穗子,挂在那儿轻飘飘的。

这在常允君眼中,自然就又成了常徽受委屈的实状。

若非他心神不稳,怎会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如此失礼的情况。

常徽对此倒是不甚在意,方才见了阿姊的瞬间恍惚也缓过来了,听话地坐在火炉旁,无奈地笑着回常允君的问话:“身上的玉佩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丢了便丢了,至于在国子监受委屈一事,倒是让阿姊看笑话了。那程显郎君确实有几分仗势欺人,但也阴差阳错之下受了教训。”

此话一出,常允君收敛了唇角的笑意,眸中的笑意也散得一干二净,立在原地,一时之间,只得怔楞地看着常徽。一双眼睛,将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常徽仍是那副老神自在的模样,他斜斜地靠着椅背,伸手在腿边的火炉上烤了烤,炙热的温度覆在手上,裹挟着燥意,但是出乎意料地,他心中并不感到燥热,反而是清凌凌地,犹如山泉滑过一样,冷静至极。

他眉目间颇有几分慵懒倦怠的神色。

常徽自顾自道:“虽遭了这一趟吃了苦头,但是好歹让我知道了一件事。”

常允君站在他身前三步远,隔着火炉看他。

银屑炭没有烟雾,高温氤氲着空气,将隔着炭火的常徽面容熏烤得有些恍惚。

常徽仍是那副话家常的神色,眉眼舒倦,神色惫懒,看似十分自然地说:“阿姊,我不想科举了。”

这样一来,入国子监读书也没了多大作用。

常允君听了,只觉得方才一直咕咚咕咚剧烈地跳个不停的心,有那么一瞬间暂停了一下,随后便缓缓恢复了正常。她心中甚至有些理智到冷酷的想,原来,从她这次一看到阿弟就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会有这么一句话的。

常徽向来不是这样一个坐以待毙之人,或者说,常家姐弟二人,从来不是那种温温吞吞隐忍的性子。他人作祟害了这姐弟二人,他们必然是要加倍地报复回去的,即便不能当面打回去,后头也要千方百计地十倍百倍报复回去。有时候,甚至是不管用什么法子的。

他们这样的性子,是由幼年以及长成后的诸多经历造成的,是几乎刻在他们骨髓上的东西,要永永远远地带到棺材里去的。

他们要向上爬,不顾一切地做掌权握势之人,唯有如此,才能叫他们感受到真实地活着。

读书明智?为百姓谋福祉?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他们要的就是做人上人。

常家姐弟二人,胸腔里跳着的是不可为外人诉说的野望,血液中流淌的是争权夺势的心,每一次呼吸,骨子里似乎都有声音在叫嚣着,它要掌握一切。

野心和欲望从灵魂深处迸裂出来,以他们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流淌。

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常家姐弟二人,经历过那样的事情的常家姐弟二人,都深知对方为人,是绝不会放弃任何向上爬的希望的。

可是现在,之前还废寝忘食想要夺得国子监魁首的常徽,却一脸平淡地说,他要从此,弃了科举一道。

常允君听到自己冷静地问他:“不从科举入手,你要如何?”

常徽定定看着炭之间明灭的火光,回:“阿姊,我累了,什么都不想争了。”声音轻飘飘的,语气十分平静,却是没来由地让常允君心头一酸。

常允君眼都红了,哑声道:“不过就是区区一礼部尚书之子,柳州程氏便再是势大,也不过就是柳州霸王,安敢在永安如此浪荡行事?本宫早晚叫他们受着这份苦!”嘴中这样说着,脑海中却是一下闪过了诸多阴狠念头。

常徽抬头看她,常允君没有落泪,只是眼睛微红,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

常徽心中一叹,忍不住道:“阿姊,是弟弟志大才疏,心性怯懦,才叫你如此伤心。”

顿了下,又让屋内伺候的宫人退出屋子,常允君不知其意但还是照做了。

屋内登时只剩下姐弟二人。

常徽双唇颤抖,定定地看着常允君,他想要开口说出上辈子亡国的事情,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分明是靠近火炉的,他却觉得周遭冷得如同掉在冰冷的湖水里一样,有什么东西似攀附着的藤蔓一样纠缠着他的腿,一寸一寸地要将他拉到地下去,去地狱和不知名状的东西作配。

常徽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意,额头和脸颊冷汗如瀑,琥珀色的眸沉沉如深不可见底的黑渊,眼中霎时血丝遍布。

常允君心下骇然,三魂七魄已是惊飞了两魂六魄,心中突然慌乱得厉害,忙伸手紧紧地拽住了常徽的小臂,又伸过胳膊绕过他的肩,小心翼翼地拍他的背部。

常徽剧烈地喘气,终于缓缓地平复下来,他虚弱地抬头看常允君,唤了一句:“阿姊。”

见他恢复过来,常允君恍觉自己方才竟是泪如雨下,此时也感觉身体发虚,浑身没半点力气的了,她借着常徽胳膊的力道,缓缓地滑落,紧挨着坐在他旁边。方才那瞬间,其实常允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选择了,她胸腔的野心从未消散,只是对常徽的期盼和要求,已经随着他这样濒临地府的发病而消散了。

望弟成才固然重要,但是,显然,常徽才是最重要的。

常徽声音虚弱,语气却是十分的笃定和平稳:“阿姊,魏朝已历两百三十余年,历经十三位帝王,气数早该尽了。这永安城看似繁花似锦,其实不过是一派烈火烹油之像,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四地属国虎视眈眈,八方世家盘踞称霸,朝中又是宗室霸权,权相党争,他——”

常徽停顿了下,缓缓扭头看向西侧,眉宇间浮上一抹无奈之色,“他又是那般性子,介时朝野动荡,属国背逆,叛军四起,这温柔富贵乡的永安,焉能护你到几时?”

常允君侧身看着常徽,面色一片怔楞之色,久久无言。

正在二人僵持的片刻间,外头宫婢叩响了门廊,高声禀告道:“娘娘,适才李公公遣人来说,陛下刚刚亲自加封了猴朗中将为上神威武大将军,已经着人紧急锻甲裁衣,明日就要让大将军‘出征’了!”

常允君沉重地呼吸了一下,繁杂的思绪一下子就冷静下来,讯速地进入了后宫争宠的状态,叫宫婢进来回话,神态自若地说:“你且去库房,拿了陛下去年中秋赏赐的那柄金兰玉如意送去陛下那,就说按本宫的意思,熔炼了之后配给上神威武大将军作军棍。绣房中还有一个绣了金丝雪猿的香囊,放了果皮熏香后一并送去陛下那儿。”

这么一打岔,常徽和常允君已经完全从方才那紧绷、忐忑而又惊骇狂乱的情绪中出来了。常徽甚至还能饶有兴致地问:“阿姊,方才宫女说的什么威武大将军,是何用意?”

常允君叹了一口气,看常徽的眼色颇有种同病相怜的无奈之感:“是十天前滇缅之地献上来的猿猴,聪明肖人又健壮有力,将之前的猴王按在地上揍,所以这段时间‘官运亨通’、‘接连高升’。”

常徽听了,不由得也面露无奈之色。

景明帝杨简这个人吧,上辈子能玩成亡国之君,虽然常徽和常允君助力很多,但是他确确实实才是罪魁祸首。

这人不能说是个暴君,毕竟他待下人和朝臣算得上是十分仁善,并不乐衷于什么炮烙车裂斩杀的罪状,可也万万不能说是个明君,他荒废朝政,穷奢极欲,任人唯亲,在国家大事上可以说是十分的自专。

另外,景明帝还有一桩一听就是亡国之君才玩的喜好,那就是养宠物。

他不仅仅要养很多珍稀猛禽,丹顶鹤和孔雀之流算得上是高雅之流,狼王老虎狮子的笼中争霸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他还下令各地州府捕捞当地特色动物献上来,会口吐人言的葵花鹦鹉一养就是百笼,叽叽喳喳叫起来比大朝晨会还要吵得慌,甚至他都不拘泥于稀罕的动物,连白化了的猫狗猪牛狗都不放过,白色的王八都恨不得养一水缸放在眼前天天盯着。

养宠物就罢了,历代帝王也不是没有那么一两个爱好特殊的,他这个爱好也就稍微劳民伤财了一些。可是常徽却知道,这还只是个开端,到了后头景明帝已经有些放飞自我了,爱宠死了用金棺材埋葬,还陪葬一堆金银细软,甚至后来还给猿猴授官印。

不是今天这样的玩乐一般的小打小闹,而是下了圣旨昭告天下,授予官印官服,领着“大将军”、“大学士”、“虎王爷”上朝堂与百官同坐的奇葩程度。

想当年,常徽都曾经抱过一头被坊间戏称为“鸟公主”的大葵花鹦鹉上朝听政整整半月,其间有任何官员禀报要事,景明帝都会“采纳”这位堂堂正正帝王册封的“凤凰公主”的意见,公主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朝廷百官居然要听从一禽兽的鸟言鸟语行事,此事在上辈子甚至都传到了周边小国,引来许多笑柄,有常徽的政敌还给常徽起了个“鸟驸马”的绰号,以鄙视未曾娶妻纳妾的常徽甘愿奉承这雌鸟以媚君上的作风。

后来,是御史大夫朝会时当庭一头撞死,才算结束了这荒唐的半月。

常徽那时候是个什么心情,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他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惧于世人的口诛笔伐和鄙夷眼色的。只要能得景明帝赏识,简在帝心,抱着鹦鹉上朝,也不过区区一件小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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