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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初雪(1 / 1)

第二章初雪

常徽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暗阴沉的光线,叫人有些分辨不清情况。

借着破洞了的纸糊窗透过的光,常徽环顾四周,看到的是破旧老败的书柜和散乱地靠墙摆放的陈年桌椅。有些椅子都缺胳膊断腿了,书柜的一些角落甚至结了蜘蛛网。

他听到外边呼啦作响。

常徽正坐在地上,斜斜地靠着一架有些空荡荡的大书柜。

地面铺就的石砖冰冷,有刺骨的寒意攀附着他的腿,爬上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腐烂木头和灰尘的气息,从破洞的窗户里呼啸着刮过凛冽的风,卷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外头像是在下雪。

常徽微微一动,右脚踝上一股钻心的痛。

他强忍着痛意,伸手摸了摸脚踝,已经有些肿了,不过初步判断没有伤到骨头。他又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细棉布,白色的圆领直筒,在袖口和尾部缀上了深色的条纹,玄色蹀躞带有些松垮垮地在腰间悬着。

这是国子监的学子服。

而且看样子,他的身形……清减许多了。

常徽幼年家贫,吃过不少苦头,是以长到十六七岁还一副瘦削的少年模样,直到后来阿姊常允君入宫拜为昭仪,才算过上了饱腹穿衣的好日子。

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远到午夜梦回也未曾回忆起过,如今怎地他又变成了这副样子?

常徽突然想起什么,撸起袖子。

他的手修长,白皙干净,骨节分明,少年人的小臂长而瘦削,冷白的肤触到寒冷的空气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那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后来那道狰狞的疤。

国子监……

冬日……

废弃的房屋。

久远的记忆回到脑海,常徽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双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来了,这是景明十年的冬至,他到国子监求学的第一年。

因为阿姊入宫,颇受圣宠,立为昭仪,他也被帝王爱屋及乌一纸诏书令下,以白衣之身入读国子监。

可国子监中大多都是权臣世家之后,里面的郎君哪个不是颇有身份背景的,他这样一个靠着后宫宠妃进来的白衣,自然受尽了白眼。

平时他们也只背后取笑嘲讽,可这次常徽触怒了礼部尚书之子程显。对方人多势众,设计将他引入这件废弃已久的偏远杂院,将他关在里头两天一*夜。

恰逢冬至初雪,常徽这次受凉,风寒入体,后来一病不起,卧床两月有余,来到国子监的第一场年试自然不了了之。

时已隔多年,当日常徽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惹怒了对方,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是那年冬日的难熬,却是叫他毕生难忘。

常徽从边远之地远赴京都,十年寒窗自然比不上金尊玉贵的大儒西席教导的郎君们,他本打算在年考中一鸣惊人,但未曾想连赶考的机会都没有。

自那之后,国子监中的学生和博士们对他这个“枕头风”吹进来的学生愈发鄙夷,而他后来也愈发心冷。

再者,后来他直接踏上了阿姊为他铺设的权臣之路,也不必再到国子监求学入朝了,也就与国子监的这伙人再无牵扯。

未曾想,死后,竟然会回到这里。

遥想一生,国子监的这半载时光,其实是他少有的在正途上求上进的时候。

彼时他初初摆脱贫困,在最高学府求学,心中满是出人头地的壮志,一心想着好好念书入朝为官,以后做阿姊的依靠。

毕竟以色侍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尊师长,友同窗,日夜苦读不辍,锦衣华服见而不羡,珍馐美馔闻而忘却,对高门宅院出来的同窗们也未曾生过嫉恨之心。

因为他知道自己哪怕被幼时的夫子称赞过生而聪颖过目不忘,但是在天才辈出的永安,还是不值得一提。比起家境优渥的那些世家权臣郎君们,他需要加倍的努力。

常徽也颇有自信,相信自己的努力定有收获。

努力数月后,他也终于渐渐赶上了同年的进度,甚至有几次受到了博士们的夸赞。

直到,这次意外,他因病错失了年考。

从此以后,他与国子监正规出来的学生,有了天差地别的际遇。

常徽因病错失年考,心灰意冷,但是同年学子明目张胆的嘲讽和霸凌,更叫人觉得胆寒。

久居深宫的阿姊不知何故知道了这件事,她见了常徽一面,面色冷凝地对他说:“既然他们容你不得,那我们就走另一条道。”

常徽未曾反驳。

后来,他们果真走了另一条道。

当时他在想什么,常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依稀还记得那年的雪下了很久很久,春日来得格外迟些。

常徽离中规中矩同时也是正正规规的入读国子监而后入朝为官步步高升的所谓“正路子”越来越远,他借助阿姊的“宠妃风”,愈发地接近景明帝。

常徽简在帝心,而后成为帝王手中的一柄剑,最后直指丞相之位。

从那之后,常家贵妃魅惑君心,常家郎君擅权夺势,二人权倾朝野、铲除忠良,以致一言既出,君心不改,竟有了半天子的骇人称呼。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常徽又回到了改变他命运的那个冬天,以后的事情是否还会按着那条轨迹走下去,常徽自己也不知道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从这间已经废弃又四面漏风的房间里出去。

不管怎么说,再来病一次,卧榻数月的感受,可不怎么好。

也许是因为在饥寒交迫中挣扎求生的经历太过难忘,这次是怎么逃出生天的,时到今日常徽都还记得很清楚。

常徽攀着倚靠着的大书柜,手一模上去就是一层厚厚的灰。

柜子被他晃得摇摇欲坠,像是要散架了一样,稍微一使劲,整个就向着他人砸过来。

常徽稳住柜子,感受着腿脚上传来刀割火燎一样的痛意,面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狰狞之色,但是心下却已经放弃了重新站起来的想法。

他收回手,朝着胡乱摆放的两架柜子后头爬去。

衣袍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地上的灰尘爬满了袍子尾端。

常徽爬到角落。

因为背光,角落有些昏暗。常徽摸着黑在地上用胳膊横扫,扫了两次就摸到一节废弃的椅子腿,又强撑着用椅子腿站起来,稳稳地向前两步。他伸手摸到冰冷的墙,撑起半个身子,将椅子腿抡起来,狠狠地砸向一侧已经破败不堪的小窗。

“哐当”,一声巨响。

这一下用的力气不小,常徽脚疼的他脸色都煞白煞白的。

只是不怎么奏效。那窗户竟纹丝不动,一丁半点儿的缝隙也没露出来。

常徽顿了下,随即没有迟疑,又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记得上辈子是因为积雪太厚,压垮了外间不知被谁搭着的柴垛,将这本就破败不堪的小窗户冲出一个大洞来,他才得以逃生的。

既然这小窗能从外头被雪和柴火冲穿,自然也能被他砸穿。

哐当哐当声不停,常徽砸了三下,虎口因为用力和寒冷生疼,最后一下,凿开一个洞。

有微弱的光争先恐后地从砸穿了的窟窿里钻出来,伴着一阵阵的冷风。

常徽没有犹豫,又连砸数下。

冷硬的空气弥漫在四周,他虎口生疼,胳膊已经酸软无力,整个人都已是筋疲力竭了,好在,这窟窿已经大得足够他钻出去了。

常徽将身上的衣冠整好,使自己看起来有个国子监学生的样子。

除了脸色煞白和明显不正常的站姿以外,乍看下去,他也能说是一个求学的书生了。

先正衣冠,而后明事理。

他一直记得这句话,不过也只能做到前半句而已矣。

常徽踉跄着,两臂使劲,将自己整个人挪到窗户架上,钻了出去。

他的视线略过昏暗的墙角,看向外头。

深色的土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墙角枯黄的杂草掩埋其中只露出草尖尖,略有些斑驳的白墙上,枯败了的爬山虎印出的痕迹蜿蜒向上,一直到瓦檐上。

未明的天空,乌云盖天,雪花纷飞,黛青色的屋脊像一条不平稳的线,高高翘起的翼角,一抹鲜艳的红落在上头。

在昏暗的透着月白色的雪日天空和黛色的青砖瓦墙之间,停留着一头展翅欲飞的火红凤凰。

常徽顿了一下,但很快,他面不改色地将腿脚从窗台上放下,整个人不算流畅地从窗户里头翻了出来。

天上的凤凰落地了,她身形轻盈,裙角翻飞,落在雪地上只是浅浅的一层脚印,不露丝毫声响。

“你腿受伤了。”这红衣少女说。

常徽未曾理会她,这少女却仍旧自顾自地挤上前来。

一张白皙明艳的面庞凑了过来。她盯着常徽瞧,凤眼狭长,眉未曾修饰,显得有些粗狂潦草,目光却是极为纯净,黑白分明的瞳孔在这昏暗的雪夜凌晨,竟然像是在发光一样。

常徽为这眼中的光慑得忽而一晃神,但是下一瞬他就反应过来,很是冷硬地别过了头去。

这红衣少女也跟着别过了头,她又凑到常徽面前,白皙修长的手点在右颊边。她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意,却在嘴唇左侧显出一个很深的小酒窝来。

她说:“永安的国子监的学子——都是这样冷淡地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吗?”

常徽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面上无悲无喜。

这一眼很短,瞬间即逝,但是却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的少女竟然不自觉地脖子向后抻了一下,整个脑袋都朝后挪了一截。

她说:“我方才瞧见你一个人被关在在这间屋子里头,衣衫这样单薄,可是不管屋里屋外又都冻得人直哆嗦,真是可怜的紧,便打破了这后头的小窗户,刚想叫你出来,谁料你自己便出来了。”

常徽回想起之前用了很大的劲儿,第一次却没能击碎窗户,而第二次却是很容易就破开了窗户——上辈子他被关的时日更长些,饥寒交迫中,体力流失的更多,破开窗户却没花费他多大的气力。

他以往只以为是积雪压塌了柴垛,以至于木棍戳穿了窗户,这才得以叫他逃出生天。可是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这样凑巧的事情?

即便是有,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该肖想的。

常徽站直身子——他是忍着腿上的伤的——两手合拢握于胸前,弯腰,眉与手齐平,给这红衣少女行了一个致谢礼。

这红衣少女此时受到的惊讶,倒像是比方才的那一眼来得更强烈似的,竟然直直地向后退了一步,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惊讶之色来。

似乎她没有预料到,眼前这样一个冷硬的少年,也会有这样行礼的时候。

而实际上,不过甫一见面,常徽就已经认出了眼前这红衣少女的身份——不久前,他还见过她一面。

正是白禅身后,那红衣白甲手持长木仓的少年将军,白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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